陳曉楠:闊別了二十多年之后,就是踏上這塊國土,馬上要降落的時候,那個時候心里應(yīng)該也是很激動的吧?
楊振寧:我記得那個法航的飛機,是從巴黎起飛在路上停了好幾站,最后一站是仰光。從仰光就從中緬的邊境飛過來,飛過那個邊境的時候,法國的駕駛員就報告,說我們現(xiàn)在進入中國的領(lǐng)空,我記得我當時有很大的震動,就是心就跳得很快。
那一時刻,激動的恐怕不只是楊振寧,還有很多知道這次飛行的華人們。他們關(guān)注著這個敏感時期,發(fā)生在楊振寧身上的會是什么。多年來兩國的敵對和封鎖,讓他們完全不了解中國國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希望從楊振寧的中國之行中來決定自己今后的選擇。
楊振寧:一清早,我就爬起來了。小弄堂有賣早點的,我弟弟給了我?guī)讉人民幣,我買油條,給他錢。他說糧票呢,我說糧票是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我想不妙,趕快走掉了。
楊振寧:那么后來呢又走到離錦江飯店很近,有一棵樹,有一個小男孩爬到樹上去逮這個知了,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所以我就拿照相機給他照。我剛要照,旁邊來了一個人,大概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叔叔,他說不準照。然后他就問我說是你是哪兒來的,我一想最好講實話,我說我從美國來的,哇,這個很稀奇,怎么來了個美國人。于是他說你不準動。他就去找了一個解放軍,是一個十幾歲的一個男孩,那個解放軍也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件事情。于是他就說不準動,我要去請示。他就去請示,到那個時候,已經(jīng)圍了好多人在那兒看這個事情。
最后還是錦江飯店的負責人過去解了圍,物質(zhì)供應(yīng)的匱乏和文革中的緊張氣氛還原了母親眼中的緊張的中國。那么父親眼中的進步的中國呢?
楊振寧:我的一個親戚從吸鴉片煙,一個頹廢的沒有用處的人,變成一個非常健康的一個人。還有比如說是平均的知識水準,我小時候我想你在北京走在路上,95%的人都是文盲,現(xiàn)在你在北京要找一個文盲,假如不是年紀很大的不太容易。還有整個這個氣氛不一樣,就是抗戰(zhàn)以前是沒有一個全國的一個覺得有一些共同的命運,共同要努力的方向。
父親與母親兩個人講的話都是正確的。一個國家的誕生,就跟一個孩子的誕生一樣,要有流血要有痛苦。中華民族二十世紀的經(jīng)歷,是一個浴血重生的過程,這是不可避免的。
回國后,楊振寧把想要見的老友列了長長的名單提供給接待人員,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鄧嫁先。楊振寧與鄧嫁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西南聯(lián)大又是同學(xué),后來先后到美國留學(xué),鄧稼先取得理論物理博士學(xué)位后,就立即回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鄧稼先在中國兩彈事業(yè)中的重要地位和貢獻,遠在美國的楊振寧看到了一些猜測性的報道和材料。這次見面,楊振寧想解開一個心中的謎團。
楊振寧:1971年我第一次看見鄧嫁先,他送我到飛機場,我要離開了。我臨上飛機以前問了他,我沒有問其它,我只問他說是中國這個原子彈做的過程之中有沒有外國人參與,他大概沒有料到我要問這樣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他說他覺得沒有,他說他要去證實一下的。事后我知道他請示了周總理,周總理說你就告訴他,據(jù)實道來,所以他就給我寫了一封信。這個封信現(xiàn)在我找不著了,這是一個大損失。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飛到上海了,他寫這封信派專人到上海,王洪文在請我吃飯。在上海大廈里頭,送信的人來說楊教授有一封給你的信,所以我當時就拆開看,鄧稼先說他已經(jīng)證實了說是,中國的原子彈除了在最開始的時候,是有蘇聯(lián)的少許幫助,主要的工作后來都是中國人自己做的,這個我當時起了一個很大的震蕩,感情的震蕩。所以我流淚了就去了廁所了。事后有人問我,說你為什么會流淚,這個他要問我呢,我當然就得要想。我想這是很復(fù)雜的。當然一部分你想像我這樣子的人,尤其是知道我父親他們那一輩所感覺到的中國被別人欺負的一百多年的經(jīng)驗,遺留到我的身上來,那么今天中國人自己能做出這個事情來,這當然是很大的震蕩。我想我對于我的朋友,能夠做了這么重大的貢獻,當然我是非常高興的,是不是這里頭也有個成分,覺得有點懊悔我沒有參加呢,我想很深的感情通常都是很復(fù)雜的,我沒法子能夠分析出來有沒有。
陳曉楠:1971年回國后,楊振寧去了長城,看了天安門,回了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清華園。了卻了二十幾年心愿。而這之后他幾乎每年都回國,有時一年還回來不止一次。楊振寧記得每年回來,周總理都會抽出時間和他見面,每次還會特別請他吃個飯。
楊振寧:周總理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下回也許我應(yīng)該去向檔案館去找,他們準許不準許我看一下子,周總理對我的印象是什么。他一定有印象。那么周總理問了我很多的話,比如說是他對于美國的大學(xué),是怎么樣一個情形,從教授的待遇、學(xué)生的待遇,到美國的學(xué)生運動他都問得很細。
陳曉楠:1973年的時候您和毛澤東也見了一面吧?
楊振寧:就問我說楊教授你這回來,想要看見些什么人,想要訪問什么單位,那一次呢我就突然發(fā)奇想,我就說我希望能看見毛主席。他們沒講話。第二天我再看見他們的時候,我覺得這個講得太唐突一點了,我就說對不起昨天我太唐突一點,要求見毛主席。他們說沒關(guān)系,他說從外國來的人都要想看見毛主席。可是我以為這當然就是不可能了。
有一天,楊振寧突然被時任北京大學(xué)副校長的周培源帶進了中南海,他如愿見到了毛澤東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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