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cè)沼洝返某霭,解密他不為人知的千斛情淚;邵洵美遭魯迅棒喝,“盛家贅婿”不改“唯美”;張競生海外情場涉歷,春夢終竟無痕;田漢為愛成恨;周作人集外遺文痛罵陳西瀅;徐志摩日記歸屬大起風(fēng)波……《民國的身影——重尋遺落的文人往事》(蔡登山著)為我們梳理種種文人往事,重建歷史現(xiàn)場。
1931年11月20日的《北平晨報》報道說:“19日午后2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三十里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diào)查,見機身全焚毀,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
報道中殉難的乘客就是詩人徐志摩。
徐志摩的猝逝,他的生前好友為他在各地舉辦了追悼會。追悼之余,由胡適領(lǐng)頭,組成編輯委員會,擬將徐志摩已發(fā)表的作品和未發(fā)表的手稿、書信、日記全部搜集,編成《徐志摩全集》,以盡對亡友的責(zé)任。這在同年12月5日沈從文給王際真的信中就提到:“朋友們在預(yù)備印行他的信里,選出一些使活人看來不至于紅臉的信,印出一部分,一面紀念他的死,一面或者對于此后生活毫無依歸的小曼,稍有補助!@些信件,照我意思主張將來由一個人保管(我以為叔華最適宜于做這件事),等大家都死后再印,可不知這事情結(jié)果怎么樣。”
何以是由凌叔華來保管呢?原來徐志摩曾經(jīng)追求過凌叔華,凌叔華可說是徐志摩的“紅粉知己”。徐志摩曾對陸小曼說“女友里叔華是我一個同志”,意思是她是那種能了解他“靈魂的想望”和“真的志愿”的朋友。凌叔華也不只一次說過,志摩與她情同手足,他的私事也坦白相告。學(xué)者梁錫華就指出:“從年月可見,徐志摩寫這些親昵到近乎情書的私柬給凌叔華,是在失落了林徽因而尚未認識陸小曼的那段日子,也就是他在感情上最空虛、最傷痛、最需要填補的時候。巧得很,妍慧多才的凌叔華近在眼前而又屬云英未嫁,所以徐志摩動情并向她試圖用情,是自然不過的!
基于對凌叔華的信任,1925年3月,當徐志摩決定歐游時(按:除赴泰戈爾之約,更重要的是為他與陸小曼的緋聞,而去躲避風(fēng)頭的),臨行之前他把一個裝有“天堂和地獄”案件的小皮箱交給凌叔華保管。這小皮箱就是后來大家通稱的“八寶箱”。箱子放有什么東西?據(jù)推測,有徐志摩的書信及平時他隨手寫下的一些散文或詩歌的手稿,最重要的有兩本英文日記,那是1921與1922年間他在英倫和林徽因相戀的日記,通稱《康橋(Cambridge)日記》。據(jù)林徽因給胡適的信,談及還有《雪池時代日記》(按:那是1922年11月徐志摩回到北京,到景山西街雪池胡同苦追林徽因不得的失戀日記)。
1925年7月底,徐志摩歐游歸來,他與陸小曼的感情熱度并沒有遞減,反而急驟升溫。不久雙方各自順利解除婚約,徐、陸兩人終于在1926年10月3日,在北京北海董事會舉行婚禮。此時徐志摩忙得無暇顧及那個存放在凌叔華那里的“八寶箱”。到了婚后,他們移居浙江硤石及上海后,又顧及到箱子里有不宜陸小曼看到的日記、書信等,因此徐志摩也就沒有急著把箱子索回。而在這期間凌叔華也經(jīng)歷了與陳西瀅結(jié)婚等人生大事及后來與夫婿同赴日本旅居的景況,“八寶箱”就一直存放于凌叔華在北京的家中。
1928年6月,徐志摩再度歐游。12月,他回到北京探望老師梁啟超的病。他見著很多舊日的朋友,但此時凌叔華與陳西瀅已從日本返國,并在兩個月前與陳西瀅移家武昌,因此徐志摩此行并未見著凌叔華,人在武昌的凌叔華顯然沒有機會將“八寶箱”當面交與徐志摩。因此才有后來(1931年12月10日)她給胡適的信中說“我去日本時,他也不要,后來我去武昌交與之琳,才算物歸原主”之句。
凌叔華說她通過卞之琳,將“八寶箱”轉(zhuǎn)交給徐志摩。凌叔華不可能將如此重要的“八寶箱”交予一個從未與徐志摩謀面的人,這也難怪卞之琳在1994年1月15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長文,認為凌叔華的種種說法,是一筆糊涂賬。
但徐志摩在此時確實將箱子取走了,據(jù)1932年元旦林徽因給胡適的信中說:“……此箱偏偏又是當日志摩曾寄存她(按:指凌叔華)的一個箱子,曾被她私開過的(此句話志摩曾親語我。他自叔華老太太處取回箱時,亦大喊‘我鎖的,如何開了,這是我最要緊的文件箱,如何無鎖,怪事——’又‘太奇怪,許多東西不見了,missing’)。”因此可以推定徐志摩是從麗琳處取回箱子?傊鞍藢毾洹痹1928年12月中重回徐志摩的手中。
至于后來“八寶箱”怎會又在凌叔華的手中呢,那是兩年多以后的事了。1931年6月11日,徐志摩從上海到北平,在他與沈從文的接觸期間,兩人很可能相約各自為對方寫小說,因為后來徐志摩以沈從文和丁玲、胡也頻的故事寫了一篇《珰女士》,發(fā)表在9月份的《新月》雜志上,當然沈從文也有意以徐志摩為原型寫成小說。徐志摩是把“八寶箱”提來要給沈從文看。沈從文后來是否看過不得而知,但徐志摩是再次把“八寶箱”交給凌叔華保管這件事是沒錯的。
只是這次“八寶箱”中的東西是與第一次有所不同,其中原本的《雪池時代日記》在輾轉(zhuǎn)于硤石老家及上海的中間,為陸小曼所見,被陸小曼給燒了。而新放入箱子的有陸小曼的日記,那是寫于1925年徐志摩第一次歐游之后,因此肯定不會是在徐志摩歐游前交給凌叔華箱子前放進去的。
1983年5月7日,旅居英倫的凌叔華復(fù)信給徐志摩的表妹夫陳從周說:“……至于志摩墜機后,由適之出面要我把志摩箱子交出,他說要為志摩整理出書紀念。我因想到箱內(nèi)有小曼私人日記兩本,也有志摩英文日記二三本,他既然說過不要隨便給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代存,并且重托過我為他寫‘傳記’。為了這些原因,同時我知道如我交胡適,他那邊天天有朋友去談志摩事,這些日記,恐將滋事生非了。因為小曼日記內(nèi)(兩本)也常記一些是是非非,且對人名也不包涵,想到這一點,我回信給胡適說,我只能將‘八寶箱’交給他,要求他送給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走了,但在適之日記上,仍寫志摩日記有兩本存凌叔華處……這冤枉足足放在我身上四五十年,至今方發(fā)現(xiàn)……”從一些書信得知,胡適在第一時間(11月27日)從凌叔華處取得了箱子,打開后并拿出或放入一些信件,然后在11月28日晨交予林徽因。
1931年12月6日,在徐志摩的追悼會上,胡適就提到要將徐志摩的書信收集出版,這個主意提醒了凌叔華,因為她手上原有許多徐志摩的信,她想再搜集一些,由她來編輯出版,所以在第二天她就到林徽因家。
凌叔華原本興沖沖地要去征集志摩的書信的,沒想到林徽因不但不給她志摩的信,還因十天前出于胡適之助,而得到徐志摩的“八寶箱”,并要求要看已被凌叔華從“八寶箱”拿出后自己私藏的部分《康橋日記》,林徽因得了便宜又賣乖,凌叔華當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看的;蛟S是因為太想得到《康橋日記》,或許為了讓凌叔華心理平衡點,她讓凌叔華帶走陸小曼的兩冊日記。這在后來林徽因給胡適的信中有說“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后交叔華,由您負責(zé)取回的”及“又說小曼日記兩本,她拿去也不想還”等等的字句。在凌叔華臨走前,林徽因說要到凌叔華家取《康橋日記》,凌叔華說她下午不在,林徽因說她本想同凌叔華回去,但卻又不敢開口,于是約定星期三(12月9日)派人到凌叔華家取。
12月9日上午11點半,林徽因親自到凌叔華家,凌叔華不在,只留了一封信,說:“昨遍找志摩日記不得,后檢自己當年日記,乃知志摩交我仍三本:兩小,一大。小者即在君處箱內(nèi),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來在字畫箱內(nèi)(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堆棧成山,甚少機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閑當細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nèi),人事煩擾,大約須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林徽因知道凌叔華是有意躲著她,不愿將日記交出,林徽因把這字條交給胡適看了。而當天林徽因也留下字條,說日記中有關(guān)于自己的部分,所以想迫切讀到,希望凌叔華能夠體諒。
12月10日,凌叔華給胡適寫信,信中雖有強調(diào)箱“內(nèi)有小曼初戀時日記二本,牽涉是非不少(罵徽因最多),這正如從前不宜給小曼看一樣不妥”的原因,但凌叔華沒想到她原本是遺物的保管人,如今卻落得空無一物,她有些不甘,她寫這信是在試探胡適對此事的態(tài)度。胡適如何響應(yīng),目前無從知曉,但他是比較偏向林徽因的,因此他才會把箱子交給林徽因。
凌叔華沒有得到胡適的支持,而她手中握有《康橋日記》,葉公超都看過,再不拿出來恐怕說不過去。因此12月14日星期一,凌叔華便將日記送到林徽因家,恰巧林徽因不在家,凌叔華也留了個字條說“怕你急,趕早送來”的話。林徽因收到一百二十八頁的半本日記(始自1920年11月17日),發(fā)現(xiàn)與自己手上的志摩日記銜接不上,這半本日記的最后一句是“計劃很糟”,“正巧斷在剛要遇到我的前一兩日”,也就是這后面還缺了一大段。林徽因當時是氣急敗壞的,后來她又去找胡適求助,于是胡適在12月28日寫信給凌叔華說:“昨始知你送在徽因處的志摩日記只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冊半留下作傳記或小說材料了。但我細想,這個辦法不很好,其中流弊正多。第一,材料分散,不便研究。第二,一人所藏成為私有秘寶,則余人所藏也有各成為私有秘寶的危險。第三,朋友之中會因此發(fā)生意見,實為最大不幸,決非死友所樂意。第四,你藏有此兩冊日記,一般朋友都知道。我是知道的,公超與孟和夫婦皆知道,徽因是你親自告訴她的。所以我上星期編的遺著略目,就注明你處存兩冊日記。昨天有人問我,我就說:‘叔華送來了一大包大概小曼和志摩的日記都在那里,我還沒有打開看!晕医裉鞂戇@信給你,請你把那兩冊日記交給我,我把這幾冊英文日記全付打字人打成三個副本,將來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給你做傳記全材料。如此則一切遺留材料都有副本,不怕散失,不怕藏秘,做傳記的人就容易了,請你給我一個回信。倘能把日記交來人帶回,那就更好了。”
胡適的話說得委婉而有力,處處都替凌叔華設(shè)想到,但又處處進逼,讓凌叔華無法回絕。凌叔華接信后當曾立即向胡適響應(yīng),因此胡適也向林徽因要求解釋,如此才有1932年元旦林徽因下午及晚上一連寫了兩封長信給胡適的舉動,在晚上的那封信中道:“……我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氣曲折說瞎話。此次因為叔華瞎說,簡直氣糊涂了……女人小氣雖常有事,像她這種有相當學(xué)問知名的人也該學(xué)點大方才好。現(xiàn)在無論日記是誰裁去的,當中一段缺了是事實,她沒有坦白地說明以前,對那幾句瞎話沒有相當解釋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會撕的,小曼尚在可問)。關(guān)于我想著那段日記,想也是女人小氣處或好奇處、多事處,不過這心理太human了,我也不覺得慚愧。實說,我也不會以詩人的美諛為榮,也不會以被人戀愛為辱。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也沒有什么可羞慚(我只是要讀讀那日記,給我是種滿足,好奇心滿足,回味這古怪的世事,紀念老朋友而已)……”林徽因說她急著要《康橋日記》(完整的),只是要回味那些往事,她把話說得很輕松,其實是因為那有著她和徐志摩的私情,她不愿這日記落到別人手中,加上“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談到我們英國一段事,說到他的《康橋日記》仍存在,回硤石時可找出給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給我,因為他知道我留有他當時的舊信,他覺得可收藏在一起”的緣故。
胡適從林徽因的信中了解事情的原委后,他再次向凌叔華要求交出徐志摩的英文日記。之后,胡適到南方去了一段時間,回到北平后他收到凌叔華送來的日記,胡適在1932年1月22日的日記中說:“為了志摩的半冊日記,北平鬧得滿城風(fēng)雨,鬧得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寧。今天日記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讀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我查此半冊的后幅仍有截去的四頁。我真有點生氣了。勉強忍下去,寫信去討這些脫頁,不知有效否。后面是今早還日記的原書。這位小姐到今天還不認錯!”
胡適得到凌叔華送來的《康橋日記》,無疑轉(zhuǎn)給了林徽因。林徽因在這之后的一封給胡適的信中,明白地表示,這些日記在當時是不宜出版的,也不急著用這些材料作傳,目前“只是收儲保存”。而卞之琳在晚年也說:“我1982年為一卷本《徐志摩選集》寫序,僅就聽說林徽因當年爭到的一部分而言,說過物是人非(她于1955年病逝),確知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終于消失了,倒并不是出于紅衛(wèi)兵的打、砸、搶。這是我當時特向金岳霖打聽到的下落!北逯盏脑捳f得很含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愛情的潘多拉”一直保留在林徽因的手中,直到她過世后,確是“有人有意”讓它消失于人間了。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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