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政治家來說,紀念“五四”,歷來都是把雙刃劍。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起,我們不斷舉行此類活動。不同政治立場的人談“五四”,都有自己的引申發(fā)揮,有時甚至直接轉化成政治行動。所有這些真真假假的言說、虛虛實實的紀念,同樣值得我們認真辨析。應該認真考量的是,哪些話說對了,哪些路走偏了,哪個地方應該固守傳統(tǒng),什么時候不妨“與時俱進”。北大因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名揚天下,對此更是不容回避。正因此,今年4月下旬,北大中文系主辦題為“五四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報名參加的國內外學者有一百多位。平時我們開國際會議,都是三十人左右,那樣討論比較深入;這回破例,開這么大規(guī)模的學術會,也是別有幽懷——希望回應學界對于“五四”的各種質疑與批評。
在一個開放的社會,有多種聲音是很正常的。第一,容忍并認真傾聽別人的批評;第二,有自己的堅持,不因外界壓力而改變。所謂“多元”,不是說沒有自己的主張;我是百家中的一家,必須把我的立場、觀點明確無誤地表達出來。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或者不屑于跟別人討論,都不對!拔逅摹碑斎徊粌H僅屬于北大,但北大無疑最為“沾光”。作為長期得益于“五四光環(huán)”的北大學者,我們必須認真面對“五四”這個巨大的精神遺產。當它被世人嚴重誤解的時候,你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修正、拓展。當然,這不是什么“堅決捍衛(wèi)”。要是真的偉大,不必要你來捍衛(wèi);如果不偉大,你想捍衛(wèi)也沒用,反而可能幫倒忙。
我們的任務是,讓“五四”這一話題浮出水面,引起世人的關注;在這個同樣關鍵的歷史時刻,重新審視“五四”。至于怎么關注,從哪個角度進去,得出什么結論,取決于個人的立場、視野、趣味,強求不得。有些東西,在特定時代會被有意無意遮蔽,你的眼光穿不過去。這一代人力所不及,看不清楚的問題,也許下一代人就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不僅跟“五四”先賢對話,也跟同時代學者對話,甚至跟我的學生輩對話。以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來面對如此復雜的政治/思想/文學運動,在不斷的對話中,獲得前進的方向感和原動力。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資源。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資源,無外乎兩大部分:第一,直接從西學引進的,從柏拉圖到馬克思到尼采到哈貝馬斯,等等,等等,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思想資源。第二,那就是本土的思想學說。對所謂的“中國文化”,必須做一個分析。今天一說“傳統(tǒng)”,很容易就從孔夫子說起,甚至還有不少人相信“半部《論語》治天下”。對此,我很不以為然。什么叫“傳統(tǒng)”,就是那些直接間接地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思維習慣、表達方式、審美趣味的東西。所謂“傳統(tǒng)中國”,就是儒釋道,就是從孔夫子到孫中山;而且,這東西辛亥革命后就沒了,到此為止。想像“國學”跟“西學”截然對立,主張純粹的“中國性”,我以為都是不可取的。中國文化本來就不純粹,域外的思想學說,兩漢進來,隋唐進來,明清更是進來,早就滲透到我們的血液里。除非你徹底封閉,否則的話,一種文化在發(fā)展過程中,不可能保持“純粹”狀態(tài)。就像人類的基因不斷稀釋、變異,那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保持新鮮活力的需要。
即使不說這個問題,你也必須理解,晚清以降,我們不斷跟西學對話,所創(chuàng)造、所積淀起來的“新傳統(tǒng)”,同樣值得我們關注。我承認,“五四”新文化人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批判,有些過于偏激,但我們必須理解“五四”那代人的基本立場,以及為什么采取這樣的論述策略。在我看來,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某種意義上,對于后一個傳統(tǒng)的接納、反思、批評、拓展,更是當務之急,因其更為切近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可能影響我們的安身立命。
假如從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算起,一百多年來,我們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無論主動還是被迫,都在跟西方接觸;而從政治家的毛澤東,到文學家的魯迅,各種各樣的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跟西學對話。如此激烈的思想碰撞,不是說轉就轉,說停就能停的;可以贊賞,也可以批判,但不能背過身去,假裝看不見。在我看來,這一中西文化碰撞的精神遺產,相當龐雜,也極為豐富,值得我們認真清理。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很可能正是這一塊。不能想像,我們整天跟2500年前的孔子對話,就能解決當下錯綜復雜的國內國際問題。我并不要求你認同“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場,但你必須面對他們提出的諸多困境與難題。請記住,過去的一百多年,中國人很長時間里處于相當屈辱的境地。剛過上幾天比較舒坦的日子,就翹起二郎腿,嘲笑“五四”新文化人沒有風度,不夠從容,過于偏激,我以為是不明智的。不必專治近代史,但直面這一百多年的風云激蕩,理解歷史的沉重與詭異,可以磨礪自己的思想。切斷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動輒從先秦講起,詩云子曰,然后直接跳到當下的“和諧社會”,這樣談論當代中國問題,其實很蒼白。
歷史久遠,很多粗糙乃至讓人惡心的東西,很可能早就被過濾掉了。因此,你所看到的“場景”,很優(yōu)雅,具有合理性。文學也一樣,唐詩歷經千年淘洗,就剩這么多,當然每首都精彩,值得今人格外珍惜。而新詩就不一樣了,每天都在生產,量那么大,魚龍混雜是很自然的事。我沒說哪位新詩人比李白杜甫更偉大,我只是強調時間對于人物、文章、思想、學說的淘洗作用。“五四”離我們那么近,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你看得很清楚,包括某些論述的暴力傾向,還有思想的陰暗或偏激等。古典中國的精神遺產,當然值得我們珍惜;但我本人更為迷戀復雜、喧囂但生氣淋漓的“五四新文化”。
你問我怎么看待這場運動對今天中國的影響,對我們來說,“五四”已經是長期研究的積淀了,不能用三五句話來打發(fā)。因為,那樣做很暴力,且容易概念化!拔逅摹北緛砭褪潜娐曅鷩W,很難一言以蔽之。茅盾曾經用“尼羅河泛濫”來比喻“五四新文學”,我覺得很有道理。尼羅河泛濫,自然是泥沙俱下,當時很不好看,但給下游送去了廣袤的沃土,是日后豐收的根本保證。
如果不涉及具體內容,我想用三個詞來描述“五四”的風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眾聲喧嘩”,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談論“五四”,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某種具體的思想學說,還不如說是這種“百家爭鳴”的狀態(tài)讓我怦然心動,歆羨不已。經過一系列的對話與競爭,有些東西被淘汰了,有些東西逐漸占據主流地位,成為主導社會前進的力量。承認這一現實,同時理解那個風云變幻的過程,而不要急于撰寫“成王敗寇”的教科書。
說到底,歷史研究有其邊界,也有其局限性。我極為心儀“五四”,但從不指望它解決現實問題。關于“五四”的談論,即便十分精彩,對于今人來說,也只是多了一個參照系,幫助我們理解現代中國的豐富與復雜。如此而已,豈有他哉。不經由一系列錯綜復雜的思想轉化與制度創(chuàng)新,想用紀念3闡述某一歷史人物4事件來解決現實中國的諸多困境,那都是異想天開。
2009年3月28日改定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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