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資深教授、東語系創(chuàng)辦者和中國印度學、梵文學的權(quán)威學者季羨林先生去世以后,國內(nèi)媒體有不少報道,其規(guī)?胺Q空前,反映了季先生在學界以外的崇高聲望。同時,季先生生前的好友和弟子、學生,也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了許多回憶文章,懷念季老的學問和人品,讀來十分感人,深為中國學界失去這樣一位大師級人物而感到痛惜。季先生去世的同一天,中國宗教學、哲學界的權(quán)威學者任繼愈先生,也告別了人世。有人將他們兩位的離世,視為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的確,季先生和任先生,都堪稱是五四學生輩的佼佼者,亦是五四這個時代的最后傳人。他們的離去,標志近代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頁,已經(jīng)永遠離我們而去了。因為季、任兩先生在求學的時代,曾親炙近代中國歷史上獨特的一代學者,如胡適、傅斯年、陳寅恪、吳宓等,他們因緣際會,不但在幼時受過古典文化的熏陶,而且在成年以后,又受過西方學術(shù)文化的訓練,雖然立場有顯著的不同,但都有意在兩者之間融匯溝通,因此成就非凡、史上罕見。季、任兩先生和其他與他們同輩的人物能站在這些文化巨人的肩膀上,涵養(yǎng)學問、推陳出新,建立他們的專攻,確立他們的專長,以致青出于藍,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幸事,更是中國文化的幸事。
有趣的是,就季先生的學術(shù)地位而言,媒體與學界同仁的看法,卻并不十分一致。前者對季老,一般稱他為“國學大師”,而季老的同事、弟子的懷念,則似乎不常用這樣的贊語。更值得一提的是,媒體對同一天去世的任老,卻不愿冠之以“國學大師”這樣的稱號,僅稱之為“著名學者”,以致因此有人為之抱不平。筆者此處無意比較兩位學者學識之高下,只是想就媒體所封給季羨林先生的“國學大師”稱號,再略發(fā)一些議論,請方家讀者、特別是熟悉季老的學人指正。
我想季老的同事和弟子,在撰寫懷念文章的時候,比較謹慎使用“國學大師”的稱號,應該有多種原因,而其中之一,也許就是季老本人,對此贊譽并不認同。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過:“環(huán)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chǔ)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奔纠系恼Z氣,十分認真,并不像是自謙,而就季老的為人來看,他也不會故作矯情,所以我們就有必要做一些深究。事實上,在他“昭告天下”、堅辭“國學大師”之前,季老還特意做了這樣的說明:“說到國學基礎(chǔ),我從小學起就讀經(jīng)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jīng)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
季老去世雖然沒有幾天,但網(wǎng)路上就他是否是“國學大師”,已經(jīng)有不少討論,其中有人指出,季老算不上國學家,因為他在所謂“國學”方面,建樹并不多。這樣的觀察,自有其道理,因為季老治學的重點,的確以印度學和佛學為主。就佛學而言,自漢代以來,已經(jīng)逐漸成為中國文化的有機成分,但季老的佛學研究,則又側(cè)重其原始的狀態(tài),也即印度佛學為主,并不專注中國的佛學。其實,從上引季老的言語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他“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而且如果讓季老本人就“國學大師”的歸屬做一選擇,他或許會將此封號贈給任繼愈先生,因為在北大成立國學研究所的時候,任先生也應邀同臺發(fā)言,而季老前言所謂“環(huán)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chǔ)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了他的老友任繼愈先生。與季老相比,任老在“國學”方面的著述,不但數(shù)量眾多,而且涉獵范圍極廣,在哲學、宗教、文獻學等好多方面,都有不小的建樹,其淵博學識,在當今學界,罕有其匹。
季老有不少名言,多為肺腑之言。其中有一句,流傳甚廣,那就是:“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話一定是真話。”由此觀之,季老有關(guān)自己“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的那句話,絕對是發(fā)自他的內(nèi)心,并不是自謙之語。而且筆者以為,這句話不但是真話,而且還是一句沒有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的真話。那么,季老那些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又是什么呢?簡單說來,那就是季老雖然晚年參與倡導國學,而且也說過激勵國人趕超西方的“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這樣的豪語,但他本人,其實并無意將自己的治學,限定在所謂“國學”的范圍以內(nèi)。甚至,他對從事所謂“國學”研究,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我做這一推論,基于以下三個理由。第一,對于從事與國學無關(guān)的研究,是季老自年輕時代就追求的理想。他雖然在少年時代,對于中國語文和文學創(chuàng)作,就產(chǎn)生了興趣,但自大學時代開始,便專注研究“域外”的學問。他在清華讀的是外文系,到了德國留學,也自討苦吃,全力避免研究與中國相關(guān)的課題。甚至,他對那些在國外講老子、莊子,而回到國內(nèi)講柏拉圖、康德的中國留學生,十分鄙視。他在德國唯一做的一件與中國相關(guān)的事,就是在二戰(zhàn)爆發(fā)以后,為了維持生活,在哥廷根大學教授中文語言課,以求繼續(xù)從事對梵文、巴利文以及其他多種文字的研究。
第二,季先生回國以后,在北大創(chuàng)建東語系,希求在研讀、翻譯原始文獻的基礎(chǔ)上,深化中國的佛學研究,認識中印文化之間的歷史紐帶。他的做法,可以說是在佛教研究方面,另辟蹊徑,開創(chuàng)出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因為北大原來從事研究佛教的人士,如梁漱溟等人,大都不識梵文。而季先生的志業(yè),與他老師陳寅恪先生的唐代文化研究,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號召重視本土文化與“域外”文化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因此與當時和以后那些熱心“國學”研究的人士的志向,有明顯差別,不可同日而語。他們視中外文化的交流、融合,為歷史之結(jié)果并有正面的意義,而一般的國學人士,則常常強調(diào)中國文化如何堅持本土立場,又如何成功地抵御或包容域外文化,以致未免漢文化沙文主義的痕跡。
第三,無可諱言,季老晚年對中國文化的興趣,比以前有明顯的增強。但就實踐層面而言,他的作品中研究性的東西甚少,主要是主編了的幾部有關(guān)“國學”的著作,而且還基本上以文化比較的角度著眼的。他個人的工作,還是主要集中在他的散文寫作,顯現(xiàn)出他在中國語文上的高深造詣。毫無疑問,季老是當今中國散文寫作的大家,其中有許多篇膾炙人口,想來一定會流傳后世,但這與“國學大師”,似乎還不是同一回事。
因此,如果季老宣布他“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的那句話背后有什么未盡之言,我想就是他希望世人能在欣賞他那些美麗的散文的時候,不要把他簡單視為一個中國語文的大師,而能看到他更是印度學、梵文學研究的國際知名學者。換言之,如果將季老僅僅贊為“國學大師”,不但會讓他感到“折煞老身”,更容易讓人忽視他曾辛苦專研一生的印度學研究及其在這個領(lǐng)域上所獲得的超常成就。季老的為人,以謙虛聞名。但我想一個人再謙虛,也不想讓人無視、掩蓋或忘記他曾為之奮斗一輩子的志業(yè)。但他一貫謙虛的為人,又使他習慣“真話不全講”,于是就讓人覺得他辭去“國學大師”的稱號,只是一種簡單的謙遜,卻忽略了他此舉的真意——他并不以“國學大師”為一種了不起的褒獎,也不想讓公眾繼續(xù)有這樣的錯覺,只要是在中國被人尊崇為有學問的人,就一定是“國學大師”。當年陳寅恪是如此,他的弟子季羨林今天自然亦是如此。季老若地下有知,不知會否同意鄙見?
王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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