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密特:鄧小平是個天才實踐家
《理解中國:對話德國前總理施密特》是德國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與德國的中國問題專家弗朗克·西倫的對話錄(梅兆榮、曹其寧、劉昌業(yè)譯,海南出版社出版)。施密特是唯一一位與毛澤東見過面的德國總理。1990年5月,他作為西方國家制裁中國后的第一個歐洲政治家訪問了中國,并同鄧小平進行了私下談話。本書中,施密特講述他多次訪問中國的經(jīng)歷,生動地描繪了中國是怎樣改變世界的。
1975年第一次訪華。鄧小平說出了一句對德國政界最重要的話:“我們支持德國重新統(tǒng)一。”
西倫:您1975年訪華時,毛澤東已是過去的代表,而鄧小平則代表著未來。這位新人在您面前表現(xiàn)如何?
施密特:很明顯,毛澤東鑒于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不可能繼續(xù)長期掌權。周恩來同樣已經(jīng)病得很重。至于鄧小平將來會起什么作用,當時還不大明朗。不管怎樣,他當時以副總理身份到機場迎接我。我們檢閱了儀仗隊。
我們一邊談話,我一邊頻頻向窗外望去。當時看不到汽車,只有自行車。出乎意料,北京給我一種“非中國”的印象,特別當行程臨近結束,行駛在長安街的時候。幢幢辦公大樓更像是斯大林主義式的,這里和其他共產(chǎn)主義國家一樣,讓人感到荒涼。
西倫:您一定想從外貌上對鄧小平打量一番吧?
施密特:是的。鄧小平個頭很小,身穿藍色毛式制服,有一張普普通通的面孔,幾乎算得上一個瘦弱的人,頭一眼看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首次談話十分禮貌,非常有外交風度和克制,所以對他的第一印象很難立即改變。不過我還是馬上注意到,他身上有一種頑強的東西;蛟S這也是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他曾經(jīng)兩次被打倒過。他開始引起我的興趣。
在同毛會談之前,我們已經(jīng)詳盡地交換過意見。鄧小平讓我先談,問得很多,卻謹慎地避免自己表態(tài)。后來我才明白,他是想等著看毛澤東對我是個什么態(tài)度。
西倫:他讓您感興趣之處是?
施密特:或許是他不達目的不止的意志力和他的說服力。不過,見過毛之后與鄧小平進行的第一次長談,對我來說更多是令人失望的。我和毛澤東談的時候,鄧小平是在場的,他只是聽,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流露出他對毛的看法是怎么想的。
后來我們兩人單獨會談時,鄧重復了毛此前講過的全部內容。他這樣做的時候,絕對是謹慎小心,幾乎是生硬灌輸。盡管如此,他仍然講得堅定而有力,不像是僅僅在鸚鵡學舌。談話的時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您可以想象,這讓我覺得很親切。
西倫:翻一翻您的日程記錄,發(fā)現(xiàn)您和鄧小平個別交換意見長達8到10個小時。有兩次長談,吃了兩次飯。而根據(jù)您的描述,收獲小于預期。您感到失望嗎?
施密特:不能這么說。這一次我可算直接弄明白了,等級制在中國是如何起作用的。在同鄧小平談話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年邁的毛澤東仍然具有非同尋常的權力。按當時中國的做法,鄧向我們說些什么,都要立刻匯報到毛那里去。不過,在西方民主國家,部長們同外賓的談話也要向外長甚至政府首腦本人報告,也同樣是不言而喻的事。我們西方人對外賓表態(tài)也會因此而小心翼翼。和鄧小平的那兩次會談,中國外長甚至就在座。當時鄧很可能已經(jīng)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上了要被打倒的名單。短短幾個月后,他果然再一次從政治舞臺上消失了。
西倫:鄧在第二次會談時談得是不是清楚一些,詳盡一些了呢?
施密特:確實如此。但是他毫不動搖地堅持毛的路線。他說得更加尖銳,分析更加深入,說出了這樣的話:“中國不相信會有什么緩和和持久的和平。”
西倫:鄧小平在宴會上是不是放松下來了?
施密特:算是輕松了一些吧。第五道菜是糖醋松鼠鱖魚,我嘗試夾菜的時候,鄧一再關注我手拿筷子的姿勢,樂此不疲。幸而我們在飛機上稍稍練習過。致過祝酒詞之后,鄧心情很好,手拿酒杯離座與每個人碰杯,嘴里還喊著“干杯”,意思是一口干掉杯中之物。萬幸當時我們還不明白“干杯”的意思,因為作為歐洲人,我們還需要習慣那粟米白酒的氣味。
但是,談話的時候鄧卻無法像您講的那樣“放松”。這不關情緒的事,而是個理性的問題。請問,鄧能給我講些什么呢?在那個時候,他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信息可以傳遞。他要就實質性的改革做點暗示,在那時是不可想象的。當時,他甚至不能對如何解決某些經(jīng)濟問題表現(xiàn)出興趣。否則就等于泄露他暗中策劃的天機。今天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他當時已經(jīng)有個計劃,只是在等待有利的實施時機。我當時就已經(jīng)聽說過他早就提出過的口號“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F(xiàn)在任何一個記者都曉得這句話,當時卻幾乎沒人知道。不過,暫時我們還是要像在毛那里一樣,談論蘇聯(lián)的威脅潛力。而中方發(fā)出的信息是清晰的:西方低估了蘇聯(lián)領導人的危險性。鄧小平說:“勃列日涅夫的外交政策比赫魯曉夫的更加危險!
鄧和毛一樣不相信威懾平衡的作用。會談結束的時候,鄧說出了一句對德國政界最重要的話:“我們支持德國重新統(tǒng)一。”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于是向他表示衷心感謝。
西倫:中國與前蘇聯(lián)相比,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施密特:中國的貧困要比當時的蘇聯(lián)嚴重得多。這種貧困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們只擁有最最必需的東西。中國的內部政局我們都不清楚。引起我們注意的,首先是貧困,那種群眾性的貧窮。然后是眾口一詞的對問題的表達。在我們看來,這是一種讓人幾乎無法忍受的精神上的單調。我們當中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正相信自己對我們講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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