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攜手南宋書生潘必正和道姑陳妙常,以現(xiàn)代戲劇的方式向觀眾謝幕。曾表示做完青春版《牡丹亭》就要功成身退的他,近日帶著新版《玉簪記》又回到公眾的視線里,這一次,他說“真的要退了”。
滿臺的演員,滿場的觀眾,白先勇的身影在他們中間卻稍顯孤獨。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上演,當時白先勇想做完就走,結果一演就是一百多場。“我希望有個接班人繼續(xù)去做,但他們說沒有我領頭不行。做完這兩個戲,我真的要退了,還是要回到我自己的寫作去,這兩出戲我已經累得不得了。”
兩周內,4場講座,5場演出,N次媒體采訪,大概只有和昆曲有關的事情,才能讓72歲的白先勇對時間如此慷慨。采訪中,說到興奮之處,他揮著雙手,有節(jié)奏地拍著沙發(fā)扶手?扇绻霃乃莾和诰蛐﹤人故事,這樣的嘗試幾乎都會失敗,如同四兩撥千斤一樣,他的回答最終都會轉回到昆曲上。寫作是白先勇一生的追求,昆曲呢,“昆曲是我半生的追求!闭f完,他大笑起來。
1945年,9歲的白先勇跟家人去看《游園驚夢》?箲(zhàn)勝利后梅蘭芳回國公演,在上海美琪大戲院連演4天昆曲,據說當時黑市票價已經炒到1兩黃金。這是白先勇第一次聽昆曲,他一句也聽不懂,只知道是跟著家人去看梅蘭芳,可《游園》里那支《皂羅袍》的曲子卻像唱片轉盤一樣,一直旋轉在他的記憶中。
22年后,在美國加州大學圣芭芭拉分校教書的白先勇創(chuàng)作了小說《游園驚夢》!斑@個戲我印象特別深,我到過南京秦淮河,聽過很多故事,于是就把它們串起來!睂懽鲿r,他把梅蘭芳的唱片一直放在旁邊聽,那曲婉轉低回的《皂羅袍》讓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仿佛又回到中國的家中。而那時,昆曲在大陸已經停演,臺灣也只有一些昆曲社偶爾演幾出《游園驚夢》或《斷橋》這樣的折子戲,大戲基本上已經演不了了,《游園驚夢》小說中有這樣一句:“半出戲還沒唱完,嗓子先就啞掉了”。昆曲已經式微了。
從大陸到臺灣,從臺北人到紐約客,盡管聽的仍是同一支曲子,但感覺卻已經不大一樣!坝泻芏嗳耸雷兓诶镞,聽得有點滄桑了!1963年,白先勇到美國求學,因為 “環(huán)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寫作。用他的話說,一個25歲的少年心頭平添了許多歲月。小說集《臺北人》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他到美國后完成的。“現(xiàn)在回頭看很奇怪,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寫得卻是六七十歲的心境,那么早寫出了一個老人。年輕時寫老人,現(xiàn)在老了,反倒來搞青春版,做青春夢了。”
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白先勇也有臺灣戰(zhàn)后一代的認同危機,“那種飄零感,那種鄉(xiāng)愁,一直有的!1960年,臺大外文系三年級的白先勇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雜志,介紹西方現(xiàn)代主義,第一期介紹的就是卡夫卡!澳鞘悄莻時候的潮流,西方的文學、藝術、電影我們都感興趣得不得了。后來到美國去留學住在紐約,一出去就是文化震撼,我在心底里走過很多省思的路程。最后發(fā)現(xiàn),最美的牡丹花開在我們自己的后院,所以還是回來養(yǎng)牡丹吧。”
青春版《牡丹亭》之前,白先勇已經排過幾次《牡丹亭》。2001年,昆曲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首批名錄,而那時有的昆劇團已經解散了。在昆曲發(fā)源地蘇州,90%以上的年輕人沒看過昆曲。白先勇認為,只有吸引到青年觀眾,昆曲才能真正傳承下去!袄デ浅橄髮懸獾摹N覀儸F(xiàn)在對昆曲失去了信心,學別的劇種,搞得有時候有點四不像!彼诖箨懣吹,有的《牡丹亭》背景真的弄了個大紅色牡丹花,頂上還有霓虹燈嚓嚓嚓閃個不停;要不就是12個花神穿著透明紗如同拉斯維加斯舞娘一樣出場……“我都嚇昏了,哎呦,那個不行那個不行,”他連連說,“那是百老匯、拉斯維加斯的music,跟昆曲是兩碼子事!
400多歲的《牡丹亭》有了青春版。2004年,已經退休的白先勇專心做起昆曲推廣工作,希望把昆曲的青春招回來!爱敃r大家也不理解我在干嘛,怎么白先勇一個作家,不好好寫作去搞昆曲了。我心里說,我這不是在做一出戲,我在拯救一種快衰微的文化啊!
青春了的昆曲不再只是“一桌兩椅”,它有了手繡的全套服裝、柔美的燈光、輕松逗趣的念白和不離譜的票價。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國內外共謝了182次幕,看青春版《牡丹亭》仿佛成為一種時尚。狹小的大學禮堂超額擠進兩三千人,擠在后面的學生一只胳膊掛在欄桿上看戲!八麄儾皇遣豢,是以前看不到。沒人做出美的東西給他們看,他們不看不怪他們。”白先勇說。
《牡丹亭》到美國巡演后,加州伯克利大學第二年便開設了昆曲課,出身昆曲世家的民俗音樂專家李林德教一班洋學生唱昆曲。這些洋學生把每個字注好音跟著唱;不會吹笛子,便用小提琴試著拉拉曲調。他們以前只知道中國有京劇,不知道中國還有這樣一種文化。
2010 年,昆曲終于也要走進國內的大學講堂,北京大學成為“白先勇昆曲傳承計劃”中首家開設昆曲鑒賞課的大學!艾F(xiàn)在年輕人心里都有這種文化認同的渴求,我們的文化在哪兒呢?不錯,在故宮博物院里能找到那些東西,那些是靜態(tài)的,幾千年幾百年以前的;钤谖枧_上的呢,在哪兒?現(xiàn)在我們拼命追求西方,比大,比高,比快。大家都上了高鐵列車,往前沖,根本來不及停下來看。但我相信會的,沖完了,到站了,會的。我希望我們能有自己的一套哲學,一套沉靜的東西!
白先勇還有很多希望。他希望昆曲課能走進更多高校;他希望文化界、學術界和院團結合起來,一起制作有水準的戲碼;他還希望中國能有一個專屬昆曲的劇院,這個劇院座位不必太多,就蓋在蘇州園林的旁邊,“英國有專屬莎士比亞戲劇的,美國有百老匯劇場,怎么我們有幾萬劇場卻沒有一個專屬昆曲的?”但這一切,顯然不是他一個人能完成的。
一出《牡丹亭》火了,不代表昆曲真的回春了。白先勇說,臺灣做了20年的奠基工作才培養(yǎng)出一批“一流的觀眾 ”,“是一群人在做”,他提醒記者。現(xiàn)在,他的身后有一群“昆曲義工”,但沒有一個真正的班子,蘇州昆劇院只是合作!半m然各方響應很多,但沒人起頭! 他長嘆一聲,“哎,如果其他劇團也做10出、20出戲到處演,那就行了,可是,難哪!”
本報記者 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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