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我們應該如何紀念孔子
文/傅佩榮
緬懷至圣先師,最具體的方法是“溫故而知新”,認清孔子思想的現(xiàn)代意義,進而身體力行,努力實踐他的教導,盡到承前啟后的責任。
由孔子所奠基的儒家學說“究竟”有何主張?它對現(xiàn)代人還有指導作用嗎?
首先,它在歷史上的際遇十分復雜,從西漢董仲舒倡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開始,儒家就受到統(tǒng)治者的青睞與利用,扮演安定社會的主導思想。二千多年的專制政體可以用“陽儒陰法”一詞來描述,表面打著儒家的招牌,里面采取法家的手段,等到國家陷入困境,就把責任推給了儒家。在這種情況下,儒家的詮釋,為了配合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形成僵化而封閉的教條,也就不足為怪了。
于是,一般人對儒家的刻板印象成為:重視群體和諧而忽略個體差異,講究人情面子而忘了真誠坦蕩,最后淪為不講道理的三綱五常,與不分黑白的醬缸文化。
其次,現(xiàn)代人生在西方文化主導及全球文化交融的大趨勢下,變得既豐富又復雜。我們身處其中,容易覺得忙碌、盲目而茫然。許多學者以“后現(xiàn)代主義”一詞為其標簽,意思是:沒有任何觀點可以免于受質(zhì)疑及被否定,由此形成價值中立或“只問事實不問價值”的現(xiàn)象。這種接近虛無主義的廢墟狀態(tài),正是人類心靈的最大挑戰(zhàn)。針對這種處境,孔子思想能夠提出什么解藥?如果經(jīng)由適當研究,發(fā)現(xiàn)儒家學說可以救治人類的時代之疾,那將不但是我們中國人的幸運,也是全人類的幸運。
本文將依序探討以下三個主題:一、孔子在重視群體和諧時,并未忽略個體的主體價值;若不談行動者的主體,人生又如何可能建構(gòu)真善美圣等價值呢?二、相對于西方(以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三大一神教為代表)所揭示之人類普遍具有“罪惡感”,儒家所側(cè)重的是人類應該有其“羞恥感”。這兩種觀點反映的都是人性不完美,因而需要進行修練,那么今日又該怎么做呢?三、儒家顯示深刻的“悅樂精神”,對人生充滿向往,要以個人力量承擔造福眾生的責任,這其中所涉及的人性論是值得深究的?鬃拥难孕性谏鲜鋈齻主題都有精準的見解與示范。
一、個體與群體
孔子主張“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認為實踐人生理想的主動力量在于人。他心目中的人是不分階級、族群與貧富差異的,推崇孔子為人文主義者,說他具有深刻的人道情懷,乃是合宜的判斷。
問題在于:孔子所謂的“人”,一般都被認定側(cè)重于群體,譬如他的核心觀念是“仁”,而“仁”字“從人從二”,自然不離人我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分辨:
一方面,孔子對人的期許是:“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里的“己”顯然是指個體而言,君子與學者應該有此自覺。另一方面,平凡百姓也有其自我要珍惜,最典型的話語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百姓心中打定了主意,誰都無法再去左右他。在道德修行上更是如此。
為何需要強調(diào)個體呢?因為不論群體如何相處,道德價值的主體必須是個人,并且是真誠的個人。像“巧言令色,鮮矣仁”一語,不是暗示我們行仁的條件是真誠嗎?有真誠才有動力,也才能從事道德實踐。
儒家思想重視個體,其重點不是今日社會在民主與法治的基礎(chǔ)上所保障的人權(quán),而是肯定:每一個人在道德實踐上都有不可逃避的責任,因而也有不可抹殺的尊貴價值。
在分析中國人的性格時,會發(fā)現(xiàn)“群體”的作用遠大于“個體”。如果回溯于儒家的起源,向孔子請教的話,就會察覺原來孔子的觀念是兼顧群體與個體,并且在兩者之間保持一種動態(tài)平衡的?鬃拥挠^念對于現(xiàn)代人生仍然深具啟發(fā)性,其故在此。能由個體的真誠出發(f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想才能真正普遍推廣開來。
二、羞恥心與罪惡感
就人的現(xiàn)狀而言,中西雙方的文化都強調(diào)修養(yǎng)是不可或缺的。為何需要修養(yǎng)?因為人性并非生而完美。關(guān)于“完美”的判斷,是不能脫離一個參考標準的。以主導西方文化的基督教為例,就在其教義中談到人的“原罪”。他們相信上帝是完美的,并且上帝所造的人也應該是美好的,但是人的始祖未能恪守他們與上帝所訂的盟約,亦即犯了罪,這才造成人性的缺陷。換言之,人在面對完美的上帝時,不免自覺其“罪惡感”,只有憑借虔誠信仰與真心懺悔才有可能獲得救贖。
如果說“罪惡感”是個體在面對無限完美的上帝時所自覺的無能與卑屈,那么“羞恥心”則是個體在面對“群體”所要求的標準時所自覺的不足與慚愧。個人不能脫離人群社會生活,任何社會都有自己的一套言行禁忌與評價系統(tǒng),當一個人覺察或者被人指稱未達此一要求標準時,就會產(chǎn)生羞恥心。
問題在于:一個社會的言行標準是否正確無誤?這個問題涉及政治、教育、輿論所形成的社會風氣。譬如,“笑貧不笑娼”是偏差的風氣,但同時也是一部分客觀的事實。那么,誰又有權(quán)認定自己代表了真理呢?
在孔子看來,這里應該考慮的是雙重挑戰(zhàn):一方面,每一個人都要有羞恥心,努力朝著社會標準去行動。這時所謂的標準體現(xiàn)于禮儀與法律?鬃语@然認為禮儀才是正途。
另一方面,羞恥心還有向內(nèi)自省的層次,這就涉及真誠覺悟自身言行了。若是自身言行不一,則是可恥的,如“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若是與人相處而表里不一,也是可恥的,如“匿怨而友其人”。讀書人的首要條件是“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在此,“行己有恥”當然是出于高度的自我要求。
在比較中西文化時,以罪惡感來說,它源自個人面對上帝時的特殊心態(tài),因此它的最大挑戰(zhàn)是不信上帝。
再以羞恥心來說,它源自個人面對社會標準或個人良知的要求。如果只看社會標準,個人很可能變得世俗化、功利化、空洞化、而這也正是當前社會的一大危機。若是回溯孔子的原意,則不能忽略個人良知,而以符合天命所要求的無限完美為目標。個體的生命價值完全體現(xiàn)于他自覺對人群的責任上。
三、悅樂精神與憂患意識
孔子所創(chuàng)始的儒家,總是顯示中庸之道。這種中庸,并非靜態(tài)的不偏不倚,而是充滿動態(tài)而均衡的力量。就個人的生命而言,真誠與否是個關(guān)鍵。只要真誠,就會由內(nèi)心產(chǎn)生自我要求的力量,敦促自己主動去行善避惡。這種觀點可以用“人性向善”一詞來概括。
于是,站在“人性向善”的基礎(chǔ)上,人生之道自然就是“擇善固執(zhí)”,明白這個道理并且努力實踐,無異于逐漸完成自己的人性,由此孕生的心得正是“悅樂精神”。一個人只要走在這樣的正途上,不論他的遭遇是窮達順逆,都不影響他內(nèi)心的喜悅與快樂。
不過,如果把“善”界定為我與別人之間的適當關(guān)系,就不能避免一種情況,亦即儒家總是懷著憂患意識。即使像堯與舜這樣的圣王,在面對“修己以安百姓”與“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這樣的理想時,仍會覺得自己力有未逮,亦即“堯舜其猶病諸”。孔子心目中的仁者,須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為其奮斗目標,而這項目標帶來的永恒而無限的壓力,正是憂患意識的來源。
悅樂精神與憂患意識在表面上似乎有些矛盾,其實這兩者是不可分離的整體。有悅樂而無憂患,則人生若非局限于狹隘的利己,就是浮游于表面的享樂;有憂患而無悅樂,則人生又將懷憂喪志,患得患失,徒勞無功而苦不堪言。儒家能夠兼取二者,使人在悅樂之時心存憂患意識,在憂患之中又能保持悅樂精神。
四、結(jié)論
我們學習孔子思想,若能在重視群體和諧時也肯定個體的主體性與主動性,那么在面對現(xiàn)代社會的風潮沖擊與時尚誘惑時,就不難把持自己的方向。我們在修養(yǎng)自己時,要時時警覺羞恥心,言行不僅合乎社會規(guī)范的標準,更要安于真誠的良知,進而上達無愧于天地神明的境界。
我們身為知識分子與為民服務(wù)的公仆,總是希望造福百姓,因而難免于憂患意識;這時不能忘記孔子的悅樂精神,不但要苦中作樂,還要以苦為樂,甘之如飴,因為這一切所成就的也是自我人性的提升與完美。
紀念孔子,是要學習一套完整而正確的價值觀,使孔子的見解在現(xiàn)代人生得到驗證的機會,讓世人肯定孔子思想對現(xiàn)代人類的重大意義。 ★
(摘自本人2009年“紀念大成至圣孔子誕辰典禮”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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