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雪覆蓋了林冠畫廊門前的小徑,這似乎到了觀看托尼·奧斯勒(Tony Oursler)的影像裝置的最佳時機。混沌地掉入藝術(shù)家布置的小黑屋子里,游走其間的觀者開始不安于他的觸感,面對人類認知的有限,由這些虛擬的畫面幻化出的立體圖像空間忽然間開啟了一扇門。高清晰度的投影打在高低參差的柱狀體上,呈現(xiàn)的是各種品牌的香煙所經(jīng)歷的不同程度的燃燒(《香煙》):蟄伏于人內(nèi)心的欲望扭結(jié)成藤蔓狀一點點滋芽、生長然后腐爛、撕裂;森然而立的香煙巨塔又如摩天怪物,從廢墟里復活,勤勉地攀爬至高處卻終至跌落和傾覆,從這里仿佛聽到了世上眾多被無名之火吞噬的龐然大物的嘆息。來自“9·11”國度的藝術(shù)家可能沒有料到,他的香煙柱陣無形中祭奠了中國的央視塔樓焚滅于元宵煙火的厄運。與燃燒相關(guān)的《FX》凸現(xiàn)了一個爆炸的火焰團,從中隱約見到一個正趨于消失的人頭,好萊塢災難片迭現(xiàn)的恐怖主義導彈轟然在你面前炸響,你好似走到了地獄門前,綿延的地火緩緩地吸吮著人的精華,經(jīng)末日審判的肉身最終歸于灰飛煙滅。
立于《玩偶》前有一刻驚悚。被拋擲于衣箱內(nèi)的小人兒身子是實在的布偶,頭部卻是虛幻的投影,他圓睜的大眼無辜地注視著頭頂上方,那個隨時將要闔上的衣箱蓋既壓迫他的頭顱,也壓迫他那嬰孩的小身軀里裹著的小小的心臟。他望見了什么?圣馬可看見耶穌復活了嗎?人類等待救贖的命運竟然就被歸置于這個如此狹小的空間。另一刻,《雙頭》的猙獰堪叫人絕望。相互注視的兩張面孔應是一男一女,慘白的面頰、深陷的眼眶、漫漶的眉發(fā)均噴射出青灰冷峻的光,他們始終的懷疑、猜忌、挑釁繼而惡毒的攻訐,昭示了兩性間抑或人與其同類間因仇恨而隔絕的森嚴壁壘。
側(cè)身于《眼睛》中漂浮的大小眼球之間,一如眺望星空那浩渺的河漢,星球上端坐著沉默的靈,望向不安分的地球人;亦如踏入了遠古幽閉的靈魂棲息地,每一只睜大、緊閉、轉(zhuǎn)動的眼睛都在審視著周遭,尋找著他的同病相憐者,但眼球之間的距離正似星際運行的遙不可及,使那些探尋都顯得徒勞,只剩下籠罩于宇宙間的孤獨壓倒性地控制了一切。
《經(jīng)典》幾乎嚇你一跳,一個肉乎乎的大頭娃娃,只有一雙大眼睛和一張大嘴,鮮紅的膚色和纖毫畢現(xiàn)的毛細血管讓人疑心她是個活物要動將起來。果然她在說話,被那些錯愕的表情吸引的,還有乖張的眼神,忽而哀怨忽而調(diào)皮,但你有意聆聽等來的卻是荒謬的獨白:confusion,peace……等一系列有意義的單詞的無序組接。
與不少西方藝術(shù)家一樣,托尼·奧斯勒承繼了人類省視自身的嚴肅命題。頭部作為人的意識的發(fā)生地成為他探究的核心,面孔更是被他認為最為吸引人的重要依托。人們還記得英國藝術(shù)家弗朗西斯·培根筆下那些以漩渦狀筆觸描繪的孤獨、野蠻的人帶著扭曲的苦痛表情被隔絕在玻璃盒子中,別具舞臺的效果。此種孤絕的宇宙情境不因科技的發(fā)展而減緩,而是愈加彌漫于世界。奧斯勒最為獨特的語匯是將影像從一般平坦的界面上解放出來,投射于各種立體層面,這相當于觸碰了人的視覺神經(jīng)元中某些敏感的點。他用白色的塑膠纖維做成人頭,再以小型的投影儀賦予其生動的面頰,并使呻吟、怨懣與呼救聲從擴音器里傳出。于是這些不幸的人行走起來:匍匐于沙發(fā)、椅子下,懸吊于天花板上,或被拋于黑暗的角落里,傷心不已,來回轉(zhuǎn)動的眼睛進行著無望的尋找。這種將人像投影與舞臺布景般的環(huán)境整合起來不亞于一臺臺悲悼的戲劇,不過演員全都革新為3D化身的“阿凡達”?仿〉摹鞍⒎策_”作為神的代言人非同一般,奧斯勒的“阿凡達”雖然沒有密植人的DNA構(gòu)造,卻以最高尖端的仿真模擬技術(shù)創(chuàng)造出了虛擬現(xiàn)實的視像裝置,甚至賦予其靈魂。當科技日益被延伸為一種商業(yè)利益的消費而使人趨之若鶩時,惟有藝術(shù)家堅持探尋人類行為和心理狀態(tài)的隱秘,并以此為手段試圖接近那終極的關(guān)懷。飽含淚水的滎滎大眼何時才能望穿這世界的內(nèi)在空間?瞳仁里涌動的幻影莫非只是深邃的空曠,眾多眼瞼是否終于能夠安然于這疲憊的沉重的睡眠?
攝影:顏榴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