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與逝者的對話
余秋雨的長篇記憶文學《我等不到了》,以平靜的語調(diào)敘述了家族的歷史。這是一部深入靈魂的“中國讀本”。余秋雨稱此書為“純手工寫作之記憶文學”:“也許這個奇怪的名稱能夠引發(fā)讀者的一種想象: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握筆支頤,想想,寫寫,涂涂,改改,抄抄,再把一頁頁手稿撕掉,又把一截截稿紙貼上……這種非常原始的‘純手工寫作’,與‘記憶’兩字連起一起,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災難是我的宿命
在安靈堂,我祭拜了爸爸和余鴻文先生的靈位。他們的位置,離得不遠。我特別向余鴻文先生的靈位深深鞠了一躬,他是祖父輩的長者,作為我爸爸、媽媽的婚姻大媒,他又是我生命起點的攢合者。
我的事情做完了,順著安靈堂的甬道離開。突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笑容,那是一個骨灰盒上一幀發(fā)黃的照片。一看名字,原來是我的忘年之交徐扶明教授。他還是用那種憂郁而幽默的眼神看著我,我立即退后一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覺得這里可能還有其他文化界人士,便放慢腳步,左右打量。這一打量不要緊,就在徐扶明教授的對面,我看到了曾遠風的名字。走過去看生卒日期,他是八個月前去世的。
我又回頭看看徐扶明先生的骨灰盒,只隔了一條甬道。立即想起徐扶明教授那次給我講的話:“老弟,人生如戲,角色早就定了。有人永遠是打手,有人永遠挨打!
我想與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商量,能不能把這兩人的位置移開一點,不要靠得那么近。但一想這必須通過雙方家屬,非常麻煩。而且,說不出理由。
寫到這里,我想到了布萊希特。他曾經(jīng)說,過程性的情節(jié)越豐富,越會讓人產(chǎn)生習慣性遲鈍。因此,需要阻斷,需要間離,讓講者和聽者都陡然停步,獲得思考。他認為,這才是“積極的敘述”。
我一直在等待這種停步的機會,此刻出現(xiàn)了。在安靈堂門口,我又回首望了一眼。除我爸爸之外,余鴻文先生、徐扶明先生,包括那位我一時還不愿意稱“先生”的曾遠風,都一起在這里停步。那么,我也找到了坐下來的理由。
安靈堂不遠處有兩把石椅,朝著一個小小的松柏林。邊上,又有一個淺淺的水池,水面上浮著大片枯葉。我便在一把石椅上坐下,微閉著眼睛。一開始思緒很雜,跳蕩滑動,慢慢舒了幾口氣,安靜下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些老人,我對他們輕聲說話。他們沒有表情,但似乎又有表情。
我第一個想恭恭敬敬地上前交談的,是離世不久的余鴻文先生。
余鴻文先生,我應該叫您一聲爺爺。我出生時,祖父早已去世,因此從小沒叫過誰爺爺。從前見到您時也曾經(jīng)想叫,又覺得不好意思,F(xiàn)在可以叫一聲了,但是我僅僅這么一想,還沒有叫出口呢,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蹲到了您的膝下。抬頭看您,白須寬襖,太陽在您背上。
在您背后,仿佛還遠遠近近地站著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你們是一代人。他們走得比您早,因此看過去有點影影綽綽。
我不知道,我的長輩,當你們聽說自己的一個孫兒成了“中國歷來受誹謗最多的獨立知識分子”時,會是什么感覺。是擔憂、心疼、憤怒,還是自豪?這個稱號,是幾個學者經(jīng)過認真調(diào)查才得出的。我當時一聽也懷疑,后來仔細一想,如果不是只算一時一地,而是算二十年的連續(xù)不斷,算每一次的全國規(guī)模,確實沒有人能超過。
我估計,你們之中,獨獨對這件事感到自豪的一定是祖母,我已經(jīng)看到她炯炯的目光。其他長輩,多少都有點困惑:怎么會是這樣?
對此,我愿意接受你們的盤問。
代表長輩盤問我的,應該是離世最晚的您,余鴻文先生。
我似乎已經(jīng)聽到您的聲音。您說:“討論誹謗,不必看內(nèi)容,因為那必定是假的。討論誹謗,只看它為什么發(fā)生。”
我點頭。
于是您開始問了:“你和誹謗者之間,有沒有權(quán)位之爭?”
我回答道:“自從二十年前辭職后,我沒有任何官職,也不是什么代表、委員,又早就退出一切官方協(xié)會,因此沒有絲毫權(quán)位可言,他們能爭什么?”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利益之爭?”
我回答道:“我?guī)装偃f言的研究著作,十幾萬公里的考察計劃,從開始到完成,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政府資助。他們能爭什么?”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學術(shù)之爭?”
我回答:“我的研究課題從來不與別人相撞,我的考察路線從來不與別人交錯,我的表述方式從來不與別人近似。他們能爭什么?”
您繼續(xù)問:“你與他們,有沒有意氣之爭?”
我回答:“你們看見了,那么多人連續(xù)傷害我十幾年,有幾個人已經(jīng)把傷害我當作一項穩(wěn)定的謀生職業(yè),我卻從來沒有回擊一句,也從來沒有點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
我看到,祖母在您身后擦淚。
您停止提問,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您的聲音:“你的每一項回答,大家都可以見證?磥砟闶且粋最不應該受到誹謗的人,卻受到了最多的誹謗。造成這種顛倒一定有一個特殊原因,例如,剛才我想,是不是你太招人嫉妒?”
我回答道:“嫉妒太普通,不是特殊原因。中國文化界可以被嫉妒的人很多,但他們都沒有招來那么長時間的誹謗!
您說:“聽口氣,你自己好像已經(jīng)有答案了。”
我說:“我自己也曾經(jīng)百思不解,后來,一番回憶使我找到了鑰匙!
“什么回憶?”您問。
我說:“回憶起了我還沒有辭職的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招人嫉妒的理由比后來多得多。我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文科教授、最年輕的高校校長、最年輕的廳級官員,而且還執(zhí)掌上海市那么多人的職稱評選。我當時的行事風格,更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但是,整整六年,我不僅沒有受到絲毫誹謗,而且也沒有聽到過一句非議。連后來誹謗我最起勁的那幾個人,當時也全部對我甜言蜜語、贊頌不止!
“我已經(jīng)猜到了你的答案了,”您說,“你遭到長期誹謗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較徹底地離開了一種體制!
我說:“體制是一種力學結(jié)構(gòu),就像一個城堡。身在其中,即使互相嫉妒,卻也互相牽制,獲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個人悄悄地打開城門出去了,城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而他騎在馬背上的種種行為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城里人的視線之內(nèi)。他的自由,他的獨立,他的醒目,無意之中都變成了對城內(nèi)生態(tài)的嘲謔。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為射箭的目標。由于城門已關(guān),射箭者沒有后顧之憂。”
“這樣的城堡,可能不止一個吧?”您問。
“當然!蔽艺f,“城堡的本性是對峙,如果只是一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F(xiàn)在,有的城堡因為有國力支撐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則因為有國外背景而相當熱鬧。我呢,只能吟誦魯迅的詩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但是我比魯迅更徹底,連戟也沒有!
您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問,卻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堡外生活既孤獨又艱險,你能不能,從哪個邊門重返一個安全的城堡?”
我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城堡。官方體制對文化創(chuàng)造,有利有弊,弊多利少。古今中外都產(chǎn)生過不少排場很大的官方文化,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一切真正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文化大多不在其內(nèi)。
這是因為,行政思維和文化思維雖有部分重疊但本性不同。前者以統(tǒng)一而宏大的典儀抵達有序歡愉,后者以個性而詩化的秘徑抵達終極關(guān)懷。現(xiàn)在,前者太強勢了,連很多自命清高的學者都在暗暗爭奪行政級別,這更使很多行政官員對文化產(chǎn)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和無知。長此以往,前者極有可能吞沒后者。您看現(xiàn)在,國運昌隆而文事寂寥,九州富足而詩意杳杳,便是征兆。因此,我要不斷地站在外面提醒,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您又問:“那么另一個城堡呢?”
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權(quán)弊端,推進政治改革,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望。隨著那些‘偽斗士’的加盟,它摻入了太多的‘偽’:偽命題、偽揭秘、偽預測、偽民意……我曾多次試著與這個城堡里的人對話,發(fā)覺他們大多自命為救贖者,用的卻是冷戰(zhàn)思維。以先知的腔調(diào)說著過時的話語,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乏味了!
您說:“看來,你只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
我說:“對,不怕。災難是我的宿命,有一系列隆重的安排,其中一項就是承受誹謗!
我好像等不到了
與余鴻文先生的對話有點累。他的那么多盤問,我知道,正是代表眾多長輩對我的審訊。對我來說,能與長輩說那么多話,累得痛快。接下來就不會這么嚴肅了,我急著想說話的,是徐扶明先生。徐扶明先生歷來寡言,現(xiàn)在仍然微笑著等我開口,他很可能像往常一樣,只聽不說。
徐先生,我的朋友,剛才我在安靈堂,一心只想把您從曾遠風附近移開。您告訴過我,人生如戲,角色早定,他永遠打人,您永遠挨打。
在這里你們靠得那么近,又是面對面,我不放心。但后來一想,不移也罷。他從前打人,靠的是誣陷、告發(fā),現(xiàn)在到了你們這里,他畢生功夫全廢,那您還怕他什么呢?
從此,您可以近距離地盯著他看。我早就發(fā)現(xiàn),凡是害人的人,目光總是游移的,您盯著他看,他很快就會躲閃。您不管,仍然專注地盯著他。他會用眼睛的余光來窺探您,您還是不放過。世上再陰險毒辣的人,也受不住這種盯住不放的目光,只能快步逃離。但是,在這安靈堂的小格子、小盒子中,他能往哪里逃?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末日審判”。審判的法官,就是一生的被害者,審判的語言,就是盯住不放的目光。
您的目光,過去的主題是惆悵。我曾經(jīng)責怪您為什么不增添一點憤怒,現(xiàn)在我不責怪了,只勸您增添一點嘲諷。像曾遠風這樣一直氣焰萬丈的人最后也不得不讓您來日夜看管,看管著他無聲無息、無親無友的終點,給一點嘲諷正合適。更需要嘲諷的卻是人世間,居然慫恿了他那么久,給他喝彩,給他版面,給他伸展拳腳的平臺,幾十年間沒有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勸阻和批評,使他無法收手,難于后退。直到他一頭扎在這里,人們才棄之如敝帚,轉(zhuǎn)身去物色新的替代者,讓他們來制造新的不幸。這,還不值得嘲諷么?
徐扶明先生,在中國戲曲聲腔史的研究上,您是我的老師,但在社會人生奧秘上,我要不客氣地說,小弟我可以做您的老師。今天我要問您一句:為什么曾遠風永遠打人,而您永遠挨打?
我看到您在搖頭,直愣愣地等待著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很簡單:他打人,是為了不挨打;您挨打,是因為不打人。
打人,也叫整人、毀人,細說起來也就是從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攻擊他人,這種事情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卻變成了一個魔幻事業(yè)。
您會問:怎么會是“魔幻事業(yè)”呢?這,與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有關(guān)。很多民眾只要從攻擊者嘴里聽到別人可能有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的瑕疵,就會非常興奮地輕易相信,還會立即把攻擊者看成是政治上的斗士,道德上的楷模,大家都激情追隨,投入聲討。于是,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事態(tài)已經(jīng)變成了那個被攻擊者與廣大民眾的對決,攻擊者不再擔負任何責任。
因此,攻擊者一旦出手,就有金袍披身,從者如云。所有的“從者”又變成了他的龐大衛(wèi)隊,把他遮蓋和隱蔽,使他非常安全。這幾十年我們都看到了,那么多中國人一撥又一撥地輪著受難,只有一批人奇跡般地立于不敗之地,那就是他們。
您在“文革”中受到曾遠風的攻擊而入獄多年,其實也有一個最簡便的辦法可以脫身,那就是攻擊別人,包括攻擊他。而且,這種攻擊永遠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即使到了應該受到懲罰的時代,也可以隨時尋找到新的攻擊對象。新的攻擊一旦開始,那個魔幻程序再度重復,攻擊者又一次金袍披身,從者如云。
因此,您的受難,并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您自己,您不會攻擊他人。
我也和您一樣,從來沒有做過“以攻為守”的事情。對此,我的克制比您更加不易。您老兄身上可能壓根兒不存在向別人進攻的能力,我卻不是。
您知道,我是歷屆“世界大學生辯論賽”的總評審,在語言上的攻伐之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但是,對于“非攻”,我們兩個都不會后悔。
不妨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您跟著我,痛痛快快地把他們罵倒了,世上多了兩個機智的攻擊者而少了兩個純粹的文化人,我們的學生和讀者又對我們的辛辣手段津津樂道、競相模仿,我們會滿意嗎?我想,我們反而會后悔。
其實我們并不需要勝利。只希望有一天,新的“曾遠風”又要當街追打新的“徐扶明”時,這里的民眾和傳媒不再助威吶喊。
僅此而已。
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也還需要長時間的啟蒙。
也許會有這一天,但對我來說,華發(fā)已生,暮霧已沉,好像等不到了。
您顯然不滿意我把自己說老,橫了我一眼,卻沒有作聲。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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