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教授最近炮轟人大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李景治,并被撤消了在該院的政治系主任的職務。國內(nèi)媒體立即約請我就此事作出評論,被我謝絕。理由是,我人在美國,情況不清。我很希望人大國際關系學院能澄清事實。然而,其答復是院長在該院網(wǎng)站上的官氣十足的四封公開信。媒體人士告之,國際關系學院就此事一概拒絕采訪,記者難以獲得客觀的消息。校內(nèi)網(wǎng)站BBS中的有關文章全部被封,乃至學生被記者問及此事時,噤若寒蟬。
外人是非難辨了。不過,這樣的行政行為,卻背離了大學的教育原則,證實了張鳴所謂“大學衙門化”的指責。
大學是個學術共同體。大學教育的目標,不僅僅是訓練學生的某些特別的技能,更要塑造有責任感的公民。而塑造有責任感的公民,從培養(yǎng)他們對公共事務的興趣開始。當然,這種參與,要先從本校的事務開始。這幾年國內(nèi)“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運動如火如荼,但人家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學”,都提供了種種方便和服務,鼓勵學生參與學校事務,這一點我們差之甚遠。
僅舉幾個例子。美國的大學,幾乎都有學生自己辦的報紙。這些報紙一般是學校出經(jīng)費,但編輯和經(jīng)營的權力在學生手里。看看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學校,學生的報紙能出日報(一周五期),是校內(nèi)影響最大的媒體。這些報紙,除了報道范圍以本校為主外,和一般媒體沒有什么區(qū)別,時常發(fā)表言論,抨擊學校的政策,甚至直接批評校長,對校內(nèi)的各種糾紛也都積極介入。比如,一個助理教授的去留,乃至一位教授的私生活,一旦出現(xiàn)爭議,就立即會成為學生報紙的熱點。在這種報紙上當過編輯或主筆,在日后的事業(yè)發(fā)展中是個重要的資本。二戰(zhàn)期間的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當年上哈佛時最大的心思就是進學生報紙的編輯部。在擠不進去時,他竟曝出自己的親戚,正任總統(tǒng)的西奧多•羅斯福將來校演講的新聞,證明自己作為消息來源的提供者,是多么有價值。
反觀學校的官方報紙,常常是一個月左右才出一期,很少有人在乎上面講什么。當然,除了報紙外,還有各種學生組織,也從學校獲得經(jīng)費,但運作是獨立的,免不了和學校對抗。我剛到耶魯讀書時,看到學校中央圖書館前的草坪十分美麗誘人,特別是草坪下面的地下圖書館,設計和環(huán)境混然天成。當我向一位老師贊嘆這樣的設計時,她告訴我:當年這個圖書館,是準備蓋在地上的。這么一個龐大的現(xiàn)代建筑放在這里,草坪沒有了不說,四周清一色老式石頭建筑所創(chuàng)造的古色古香氛圍也沒有了。就要開工之時,各種學生社團就組織起反對力量,到工地上靜坐,攔住了推土機。最后學校不得不放棄原來的計劃。
為什么國外的大學要花錢給學生辦報紙,組織社團,讓學生有動員起來反對自己的武器?因為高等教育要為學生適應和改造社會服務,F(xiàn)代社會,是為“參與性的政治程序”所治理。學生讀書期間,就要學習和演練這樣的政治參與,而最好的場所當然就是自己的學校。俗話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如果自己學校內(nèi)的公共事務都無法參與,還談什么投身于社會?所以,當一個大學生畢業(yè)求職時,如果能向用人單位展示自己在校期間曾領導了一個運動,阻止或改變了學校的某個重大政策的話,那么,他或她就很可能比一個優(yōu)等生更受青睞。
如今,美國一些名校,紛紛把課程在網(wǎng)上以視頻的形式公開,讓公眾可以直接身臨其境地享受一流的課堂教學。許多人問:這樣把課程免費提供給公眾,誰還會一年花幾萬美元來讀書?其實,真正體驗過美國的大學生活的人就知道:課堂遠無法涵蓋大學教育的全部。大學是一個自治的學術共同體,給所有人提供了一個自由表達思想和意見的平臺,并鼓勵所有成員參與這個共同體的管理過程。學生在這種參與式的大學環(huán)境中,學會了怎么表達自己的訴求,怎么說服別人,怎么調(diào)動公眾來支持自己的主張,怎么把思想化為行動,由此發(fā)展出自己的“領袖才能”?纯串斀衩绹鹘绲念I袖人物,他們上大學時,常常功課平平,但在校園生活中十分活躍。要是上大學僅僅意味著上課考試的話,大學對他們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人大國際關系學院和張鳴教授之間的沖突,孰是孰非姑且不論,既然此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公共議題,拿納稅人的錢經(jīng)營的人大,就有義務向社會有個交代。同時,校方應該鼓勵而非禁止學生就此事展開辯論,評說是非。畢竟,我們的大學不是以培養(yǎng)死讀書、聽話的學生為目標,而是要塑造有思想、有責任、有行動能力的公民。如果封了學生的嘴,就等于砍掉了大學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作者: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