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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汶川地震一周年重訪漢旺鎮(zhèn):停止與開始
2009年05月06日 09:40 來源:中國青年報 發(fā)表評論  【字體:↑大 ↓小
漢旺的鐘樓永遠停在了14時28分。記者 趙青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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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漢旺鎮(zhèn)的老城區(qū)永遠停止了。至少從廣場上那座鐘樓看起來是這樣。它的指針,一動不動停在了14時28分。一年來,它再也沒有前進過。

  這座凝固的鐘樓,如今被人們稱為“5·12鐘樓”!霸瓉硗忸^哪個曉得這個鐘樓呢?”一個叫劉啟祿的小攤主說:“現在全國都曉得,全世界都曉得!

  地震4個月后,老劉就在鐘樓下不遠處擺了處小攤,專賣各種地震紀念品。他賣一種鐘樓模型,小小的,黃銅色。據說地震后不久,漢旺鎮(zhèn)所在的綿竹市里就有人嗅到了商機,批量生產了大批這種模型。他還賣紀念照片,但只賣一種,仍然是這座鐘樓。

  像這座鐘樓一樣,某種程度上講,漢旺鎮(zhèn)也停止了。

  在鎮(zhèn)上曾經最繁華的中心街區(qū),那些建筑的廢墟和遺骸凝固在那里,保留著一個川西小鎮(zhèn)在本世紀初的最后模樣。踏實制鞋店、香飄飄糕點、神龍瓜子、老陳魚具店、陽光婚慶,還有羅胖子牛肉店,門臉兒都還在。一家時裝店櫥窗上貼著“新款上市”,姐妹美容美體SPA館卻放下了卷簾門,一品坊茶樓還留有訂座電話,叫水晶之戀和靚妝女人的店鋪空空如也,特調果汁雪泡的冰品店再也沒有了顧客。山里人歌廳和南少林跆拳道館只剩下兩塊招牌,東南珠寶店卻照舊鉆石5~5.5折,外加禮品。農村信用社門窗皆無,但它所在的那座6層樓鑲著的4個鎦金大字仍然響當當:金融大廈!漢旺客運站盡管已經倒塌廢棄,卻還是“嚴禁攜帶易燃易爆危險品進站乘車!”

  一條警戒線將通往中心街區(qū)的道路封鎖起來,幾個警校的學生被派來把守。有關部門決定,這些廢墟將建成一處地震遺址,供人參觀和憑吊。漢旺人既往的生活就終結在這片廢墟里,到處都是遺跡:一只涼鞋,一只紅色女式挎包,一只變形的不銹鋼水杯,一張工人退休證,或者一個絨布玩具。坍塌的門框上還剩半邊春聯“福到財來千秋富”,那是屋主對自己寄托的祝愿。塑料模特的肢體,散落在瓦礫堆上,這里一只腿,那里一只手。

  即使是在這個有意要被凝固起來的地方,其實仍能感到時間在走動。這里曾經到處是救援的人、呼救的人、哭喊的人和死去的人,彌漫起尸臭,到處撒著白色的消毒粉。現在,這里只剩廢墟。一場雨過后,草木散發(fā)出清香。樹木照樣長綠,失去主人的櫻桃又一次紅了。

  如今,漢旺鎮(zhèn)唯一還能看到死亡的地方,是劉啟祿和他的同行們的影碟機。據劉啟祿的說法,是一位不知姓名也不留電話號碼的外地人,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車,把一批又一批自行刻錄的VCD送到劉啟祿們的小攤上販賣。這個人還給劉啟祿配備了一臺很小的電視和發(fā)電機,好讓他向前來購買這些紀念光盤的顧客一遍遍播放地震后的場景。從劉啟祿的小攤,沿著鐘樓往南,短短100多米的距離內,共有4個小攤在賣這些光盤以及其他地震紀念品。

  那座鐘樓,一年里不知道跟多少個或面色凝重或面帶笑容的憑吊者和觀光客一起合過影,迎接了不知多少來自全國各地的團體,以及散客!巴鈬艘膊簧!”

  1 記者一直渴望在漢旺鎮(zhèn)新的規(guī)劃中找到新鐘樓的位置,可始終沒能如愿。但這并不等于漢旺時間依然停止。事實是,44歲的建筑女工任文秋就總在趕時間。每天早上8時,她都要準時趕到工地,給工地上的技術工人打下手,一直干到下午6時,中午只有一個小時休息和吃飯的時間,晚上還總是加班。

  再過一年,這塊離漢旺鎮(zhèn)老城區(qū)約兩公里的工地上,將要建起一座全新的鎮(zhèn)子——漢旺鎮(zhèn)原地異址重建。漢旺人說,這一次要離龍門山遠一點。跟任文秋一樣,工地上幾乎所有工種都在趕時間,原定三年完成的建設任務將壓縮到兩年完成。

  “時間不夠用啊。”一位施工人員擦著曬得干黑的臉,說:“一個字,累!”

  去年地震后不久,來自江蘇無錫市的援建人員就開進了漢旺鎮(zhèn)。二三十個說著軟軟的吳語、一點不能吃辣的江南人拖著行李,離開家人,帶上一個廚子,著手對漢旺鎮(zhèn)進行全新的規(guī)劃!靶∪蝿,大政治,我們一點都不敢懈怠的。”援建隊伍中的一位處長說。

  據說,新鎮(zhèn)里將來的樓房,會融合江南風格和川西民居的特色。但不少漢旺人其實直到現在還害怕樓房。比如一家旅館的老板娘,地震中砸斷了一條腿,一邊臉頰至今還有一處凹進去,盡管家人都住進了自家并未倒塌的樓房,但她照舊拖著不大利落的腿,一直堅持住在院子內搭的地震棚里!澳X殼虛了嘛。”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一個小學生,到縣城親戚家做客,雖然大著膽子走進樓房,但當他看到杯里的水輕輕一晃時,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還聽說,去年地震后不久,漢旺的帳篷小學開學,老師們去通知孩子們上學,不少孩子開口就問:是樓房嗎?樓房我不去。

  不過任文秋對這些新建的房子并不擔心!斑@個房子建得好的很,”她和同伴用手比畫著說:“柱子這么粗!”

  自從新鎮(zhèn)開建,這個矮個子的漢旺本地女人就來到工地。今年5月12日前,將會有一座自來水廠、一所醫(yī)院、一所幼兒園以及一所小學率先竣工。任文秋一直在幼兒園和小學的工地上打雜。“一根柱子(就有)36根25毫米的鋼筋,我都數過!彼稚斐鍪持负湍粗副犬嫞骸皟筛摻钪g距離才這么寬!密密匝匝,一層層交叉的。鋼筋扎一層,混凝土澆灌一層,再扎一層,再澆灌一層!

  “我們看了好開心,這回放心了!彼珠_嘴笑。

  “我回去跟鄰居的娃娃說,這回你們要享福了,那么好的學校,10級地震都不怕!”

  2 她的這個說法,想必今年讀六年級的男孩杜一也會贊同。今年4月底的一天,他和兩個女同學放學后溜進了這個工地。遠遠地,他們看到那所已經開始刷外墻涂料的新小學,女同學忍不住叫了起來:“哇噻,好漂亮!好爽啊!”等他們走到跟前,杜一也忍不住叫了起來:“比我們原來的學校好一萬倍!”

  杜一在漢旺鎮(zhèn)中心小學從一年級讀到五年級,去年5月12日,學校那幢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教學樓從兩頭樓梯口開始垮塌,杜一當時剛剛跑到樓梯,被埋了進去!拔沂裁炊疾恢懒,等睜開眼,發(fā)現眼前黑的,就喊救命。我現在簡直沒法回憶,像做夢一樣!边@位班里的小班長說。他最終被幸運地救了出來,只是頭上縫了20多針,但是班里的11個同學卻永遠離開了。他的同桌也死了。

  杜一經常想起那些同學,有時在夢里會見到他們,畢竟,“我們在一起5年了”。有一次,他夢到自己站在原先學校的操場上,突然四周的房子開始垮塌,地也往下陷,“只有我一個人,好孤單啊,我就哭,然后就醒了,醒了發(fā)現臉上真的有眼淚”。

  所以杜一害怕樓房。不過他指了指那所新建的小學,說:“這個房絕對敢住,因為它是現澆的、框架結構的、柱構造的。”

  這個小學男生一口氣說出的這些術語,讓他的女同學很是驚訝,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于是解釋:“現澆的,就是先用鋼筋扎好,再把混凝土澆上去;框架結構,就是房子不會倒……”他把從大人那里留心聽來的話,像背書一樣非常順溜地背給女孩們聽。

  如果問漢旺人現在討論最多的話題是什么?那么小學里一位姓張的老師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房子。”如果你恰巧聽到12歲的杜一和他11歲的女同學李倩在放學回家路上的對話,你也許會相信這個判斷。他們就像兩個大人一樣,突然低聲討論起誰家的房子屬于哪種等級的損毀,需要哪種程度的加固。要是你對此表示驚訝,他們就會仰起腦袋,不以為然地告訴你:“這是常識呀!”

  去年地震過后,鎮(zhèn)上的居民先是在救災帳篷里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大多搬進了離老鎮(zhèn)好幾公里外的板房區(qū)。住在板房里,人們在屋外搭個棚棚做飯,去公共衛(wèi)生間上廁所,家家私底下必備一只夜壺。最怕的是打雷,下暴雨以及刮大風,還有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最開始入住的時候,一下雨,板房區(qū)的路面就泥濘不堪,有時一腳踩下去,爛泥立刻沒到腳背。即使現在,雨后的路面依然布滿積水。隔壁人家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自己有什么私密話要說,要么放低聲音,要么干脆把自家的電視音量調高些。但人們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他們會知足地說:“比住帳篷好多了!

  還不到5月,板房區(qū)里有女孩已經穿起了透明絲襪和短裙,也有女人穿上高跟的涼鞋,露出涂了丹蔻的腳趾頭。板房里開了不少美容美發(fā)店,其中有一家不僅提供48元起的燙(卷)染服務,還出售美甲和彩色文身,并且可以燙睫毛和嫁接頭發(fā)。此外,有日用百貨鋪子,有干洗店,有眼鏡行,有臺球桌,有租書鋪,還有個周聾子專門換拉鏈、縫褲邊。

  盡管如此,人們依然在期待中談論著房子。新鎮(zhèn)上將要建起一批廉租房和安居房,他們揣測著將來的分房政策,也無法確切知道究竟何時能搬進新房,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需要為新房支付一筆不菲的購買費用。按漢旺鎮(zhèn)黨委書記張揚武的說法,是“由于房子抗震級別高,導致造價成本高,與居民收入低構成矛盾”。

  而漢旺鎮(zhèn)轄下那些農村的村民,除了少數人家房屋沒有震塌,近90%的人家都在忙著重建。他們要趕在雨季到來之前完工,而且田里的麥子也快熟了,需要地方來存放,更何況,鎮(zhèn)政府要求他們必須在5月12日之前開工。

  漢旺,現在是建材商的天堂。盡管隨著一家又一家建材店不斷開張,商人們抱怨說利潤變薄,生意難做,但災后紅磚、水泥等價格確實一度猛漲,即使現在價格下跌,也只是回落了一點,仍然遠比災前高得多。一家外地的水泥廠特地到漢旺所屬的綿竹市設了辦事處,鎮(zhèn)上一家水泥店也打出鮮紅的橫幅:“泰安水泥,橫空上市!

  板房區(qū)邊上,新近開了一家偌大的建材市場。不少此前并沒做過建材生意的商人也尋到這里,租下店面。一位來自四川樂山的王姓商人開了一家陶瓷店,開著面包車下鄉(xiāng)去兜售。大多數農民們通常只舍得買幾角錢一塊的外墻磚,五六元錢一塊的地磚。他盤算著等到新鎮(zhèn)上的新樓建得差不多,就多進些高檔貨,去賣給那些總要講究些的城鎮(zhèn)人!艾F在是賣方市場,建材廠家是老大,牛得很!彼擦似沧煺f。有個賣陶瓷的商人去進貨,當場拍出20萬元現金,但等了一夜也沒能拿到貨。

  農民們抱怨如今房子的造價比災前高。除了政府10000多元的重建補貼,他們不得不動用以前的積蓄,積蓄不夠的就去信用社貸款,或者找親友借。

  但無論如何,當你看到路邊簡陋的板棚里,擺上一些蒙著塵土的家具,便取名叫“家私商場”,或當你看到漢旺鎮(zhèn)上一個小小的臨時市場里,開起了五六家窗簾布藝店,在棚棚里掛起花色艷麗的窗簾時,你確實能感覺到,漢旺在復蘇。

  3 臨時市場,就建在漢旺的老鎮(zhèn)和新鎮(zhèn)之間。

  本來是一塊長著草的荒地,就在漢旺人搬進板房不久,這里先是來了一家藥店,接著是一家副食品店,都是自搭的簡陋板棚,F在,這里有了菜市場,熟食店,糧油店,時裝店……甚至手機專賣店。大大小小不下10家飯館,有3家化妝品專賣店、4家美發(fā)店和一家美容館,4個賣烤串和夜啤酒的攤位。還有一家網吧,往往經營到半夜兩三點。就連賣板鴨的,都有好幾家,分成“劉板鴨”、“唐板鴨”和“趙板鴨”。沿著市場往上走,有一家賓館營業(yè)了,服務臺上放著一盒名片供客人自取,上寫“按摩服務”。

  4月中旬,復蘇的漢旺終于開了一家稍微像樣的茶館。盡管茶園緊挨著臭氣熏天的活雞活鴨店,周邊還長著荒草,也不可能像以前鎮(zhèn)上的茶館都“空調開放”、“豪華機麻”,但畢竟是敞亮的板房,擺起麻將桌,還用幾大盆綠植做著點綴呢。不過跟以前一樣的是,茶館招牌上不寫喝茶,仍叫品茗。

  但是漢旺人有著共同的惆悵!皾h旺以前好鬧熱!”他們總這樣感嘆。

  自從上世紀60年代東方汽輪機廠遷到這個小鎮(zhèn),漢旺逐漸成為工業(yè)重鎮(zhèn)。漢旺人相信,是東汽廠帶動了小鎮(zhèn)的經濟繁榮。2007年,漢旺鎮(zhèn)GDP實現近38億元,財政收入近億元。人們追憶小鎮(zhèn)曾有的“安逸”:鎮(zhèn)上有十幾家歌廳和舞廳,幾十上百家麻將館,一家三星級標準賓館……一個水果攤女老板說,她那時總是進昂貴的水果,100多元一個的榴蓮從不乏人問津,上百元一斤的松子一天能賣出十幾斤。就連電動三輪車的生意也好得很,一輛三輪足以養(yǎng)活一家人。

  直到現在,許多漢旺人還堅信,當時漢旺一個鎮(zhèn)經濟總量要超過北川一個縣。但這一切皆因地震改變了。受創(chuàng)的東汽廠將總部搬遷到了德陽,1萬多名職工和家屬也撤離了漢旺。

  “我們總是說,這是漢旺的第二次地震。”鎮(zhèn)黨委書記張揚武說。一些悲觀的人甚至覺得“東汽廠走了,漢旺也就完了”。雖然伴隨著新鎮(zhèn)的建設,外來人口大量涌入,但如今就連電動三輪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了。

  不過你從漢旺人的臉上輕易看不到這些惆悵和悲傷。

  他們總是笑臉相迎,熱情地打著招呼:“坐嘛坐嘛!”然后熱情送別:“慢去!”其實只要隨便詢問一個漢旺人,總有或遠或近的親友在地震中遇難。但如果你不問起,漢旺人跟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一樣,看上去是快活的。悲傷,現在往往只在一個人獨處或睡不著的夜晚來臨。

  正如“5·12鐘樓”的指針,悲傷其實一直凝固在那里,只不過埋得更深。這一點,只要看一看小小的臨時市場至少有著五六家喪葬用品店就能知道。據說清明節(jié),更是擺滿臨時小攤。去漢旺鎮(zhèn)的公墓,看看一家?guī)卓谌撕显岬谋,還有那些寫著同一個亡卒日期、貼著孩子照片、刻著“愛子”、“愛女”字樣的墓碑,你就能觸摸到漢旺人的悲傷。

  “漢旺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痹S多漢旺人會搖著頭說。這里面既有悲傷,也有對未來的迷茫。

  然而鎮(zhèn)上的官員相信,漢旺鎮(zhèn)的未來在于把握“地震帶來的機遇”。失去了東汽廠的漢旺鎮(zhèn),未來的支柱產業(yè)將會是旅游業(yè)。一條途經漢旺通往九寨溝的黃金線路將要打通,到時借助地震遺址和即將著手打造的綠色食品基地,漢旺將努力留住這些游客。漢旺還正準備吸納來自援建地區(qū)的產業(yè)轉移。此外,借著在這場災難中的知名度,希望“能多爭取到資金和項目”。

  死去的人們已無須再操心這些了。他們中有幾千人被集體埋葬在山上一個巨大的陵墓中。在這處山頭上,他們可以俯瞰整個漢旺——那個凝固的老鎮(zhèn)子,以及正在拔地而起、搭滿腳手架的新鎮(zhèn)子。 (記者 包麗敏)

【編輯:朱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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