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后買來一份報紙,卻遲遲沒有打開,一絲陰云盤旋在心底,生怕它又送來新的噩耗。恐懼和退縮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冰冷的標題再次跳入眼簾:“富士康跳樓門再爆命案,五個月內第九人墜樓”!三天之前,一則相似的新聞,曾經(jīng)告訴了我們有關第八個跳樓者的消息。人類2000多年前就發(fā)明那十個簡單的數(shù)字符號,我們從幼兒園時代就已經(jīng)爛熟于心,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感到它們竟然是如此的晦澀和沉重,令人窒息!它們是數(shù)字,還是魔法師的詛咒?
報紙隨后附上了九個自殺者的姓名和年齡,最小的17歲,最大的24歲,平均年齡22歲,全部是來自農(nóng)村的打工者。據(jù)“新華視點”報道,該公司近期已經(jīng)制止的員工自殺還有二三十起。
作為世界最大代工廠的富士康,已經(jīng)聘請高僧做法事禳災,北大、清華的心理學家也已經(jīng)趕往深圳進行心理輔導。然而,如果世界著名社會學家涂爾干還活著,他一定會對此不屑一顧,在其劃時代的著作《論自殺》中,他通過翔實的統(tǒng)計資料和深刻的理論剖析,曾首次向人們揭開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自殺的神秘面紗。他指出,將自殺僅僅看做一種心理現(xiàn)象是膚淺的,它其實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促使人自殺的主要因素是信仰的崩潰、社會的原子化以及由此而來的人際關系的冷漠,或者是過度的社會集權吞噬了個人生存的價值和空間。他認為一個社會的自殺狀況反映著社會秩序的混亂程度,因為社會的苦難必然變成個人的苦難。
富士康的跳樓門似乎依然在為它杰出的研究成果提供新的注腳。根據(jù)記者的調查,該公司的薪酬水平比一般企業(yè)好,但人際關系十分冷漠,23歲的貴州籍農(nóng)民工蒙景迪曾跟第八個跳樓身亡者馬向前同一宿舍,他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七個月,還不知道其他九個室友的姓名。蒙說,馬向前出事前曾在床上躺了三天,竟然沒有一個室友過來問一聲。只是有人看見他大把吃藥。這樣的人間,還值得活嗎?生存還是死亡,于是不再是一個問題。
一位《南方周末》的實習記者以打工者身份潛入該廠28天,他告訴我們,那些在鋼鐵機器和巨大貨柜之間過日子的青年人,相互間有一個通用的稱呼—“屌毛”,即使不太熟悉的人之間也彼此大聲粗口地這樣互相“尊稱”。這樣的粗話反映的究竟是他們心中的社會估值,還是他們自己的價值評判,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為最底層的勞動者的自尊感的喪失和精神的絕望。記者拍下了一幅該廠生產(chǎn)線上的女工們的照片,那疲憊、空洞而又茫然的眼神,會讓任何一個心中還有一絲熱氣的人都為之震撼。
可是,發(fā)生在有著同樣的農(nóng)民工身份、同樣的年齡段甚至同一個企業(yè),這樣前赴后繼的自殺行為卻是涂爾干也未曾描述過的。仿佛是一絲輕微的震動所導致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個青年的輕生引發(fā)出如此的心靈共鳴,并導致出仿效性群體自殺行為,仿佛他們從中瞥了救贖的曙光一般,究竟何以如此?這顯然與中國特色的二元社會結構及種種復雜的社會問題有關。這些“80后”或“90后”,懷抱著改變命運的夢想走進城市,卻在事實上被人為的戶籍制度阻擋在城市之外,不管是在精神上、階層上,還是經(jīng)濟上,他們承擔了這個號稱世界工場的國家最繁重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日益增加的社會財富,自己卻成了既不是城里人又不是鄉(xiāng)村人的農(nóng)民工,掙扎于都市邊緣。尤其是當金錢成為人的價值的唯一尺度,當整個社會浸泡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當人類的優(yōu)秀的精神價值被摧殘,當奢華與墮落成為無數(shù)人的遠大理想,當誠實和勤勞僅被視為無能的標志的時候,也就是他們的生存意義徹底動搖的時候。正如涂爾干所說,當一個人感到不存在是多么快樂時,只有完全放棄生命才能使他獲得精神的滿足,而一旦生命不值得活下去,一切都可以成為擺脫生命的借口。
這些至死都沒能融入他們向往的城市的年輕人,其實是在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投票。這或許是產(chǎn)業(yè)化進程中,中國產(chǎn)業(yè)工人所面臨的生存艱辛,更是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過程中,一代年輕人所面臨的精神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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