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問,張中老是位大家。借季羨林先生評語:“中行先生學富五車,腹笥豐盈”。但張中老又是一位生活儉樸和待人充滿善意的老人。就連我那從小沒念過什么書又性情耿直的父親,也和張中老交了朋友,每過一段時間便想著去看看他,張中老也來過我父親家小坐。他們———一位大學者,一位“土八路”,卻很投緣。
3月18日,入春后一個晴暖的日子,父親說,去看看張中行吧。先打了電話過去。當我們下午3時準時叩開張中老的家門時,他的女兒邊迎我們進屋邊說:“我父親早就在書房等著了,還問,這父子倆怎么還沒來?”在朝東的那間僅有七八平方米的書房里,張中老正安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上。他看上去精神不錯,氣色也挺好。只是因近兩年行動困難而少活動,加上老年性嗜睡,臉龐有些虛胖,舉止有些遲緩。問起近況,得知剛年過九五的張中老每天尚能依杖在屋里慢慢走走,偏愛甜食,飯量已不如從前。這天,當張中老為這幅畫像題字時,感到他握筆顯得有點費力,寫出的字跡也有些抖顫。見狀,不禁生出歲月無情之嘆。自2000年擱筆后,老人最大的樂趣就是聽京戲,偶爾翻翻閑書。我隨手拿起書桌上放大鏡旁邊放著的一本刊名《開卷》的裝幀素樸的小開本雜志翻看,見上面有張中老的朋友范用等人寫的文章。由此引出張中老的一個話題。他慢慢說道:“現(xiàn)在有人辦雜志,盡愛登一些讓人讀不懂的文章。創(chuàng)辦過《讀書》雜志的范用就講,有本原來文風不錯的雜志,現(xiàn)在登的文章就連他都看不明白了,那還看它干什么。”這段話使我聯(lián)想起閱讀張中老的書,總會覺得仿佛是在和這位仁厚的老人一同負暄,聽他用淺近易懂又含蘊深厚的話語向你娓娓講述悠遠的故事和做人的道理。再問起張中老坐下的藤椅,沒想到老人對幾十年前的舊事仍記得真真兒的:“我記得是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買的,還記得是在離沙灘北大紅樓不遠的八面槽買的”。算算這把藤椅已伴隨他72年了。細看老人在扶手處纏繞的白塑料繩早已磨出了一片片毛茬。
還記得1996年2月的一天,我第一次訪張中老。他的一身布衣布鞋以及他家未循時風的舊簡———他那狹小的家是全樓里唯一沒有任何裝修的,家具也幾乎都是陳舊的———在驚異之間也留下親切的記憶。后來又多次往訪,他與他的家依舊如故。為何如此崇尚舊簡?這或許與他的出身和人生經(jīng)歷有某種聯(lián)系。張中老1909年2月出生于冀東香河縣一戶普通的農(nóng)家,他的祖輩都是樸實善良的農(nóng)民。他幼年鄉(xiāng)居十幾年,農(nóng)民善良樸質的秉性和勤勉儉約的家風已植入他生命的最深處,并且一生都在影響著他。不管后來求學、教學還是治學,乃至遭遇人生種種橫逆,也無論社會生活發(fā)生何種變化,他始終不變的是“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季羨林語)以及始終保持著農(nóng)民的樸素節(jié)儉和善良心性。對自己崇尚舊簡的生活態(tài)度他曾這樣解釋:“并非說讓人們都去過清貧的日子,而是希望人們能經(jīng)常在心態(tài)上,心理上保持一種平民乃至‘貧民’心態(tài),將自己漫濡于一種清淡的生活中,在物質的享用上,有意識地克制節(jié)制,淡泊華服,疏離豪筵,不貪饞福祉,不暴殄天物。”正是這種心態(tài)使他總以平民視角,在字里行間傾吐對民生萬物的關切之情和濟世情懷。
如今,張中老已老矣,也越發(fā)澹然。這澹然是平和的心境和度過的一個個安閑的日子,同時,這澹然里又不失對人與生活的善意和真誠。我想起看到張中老一篇文章里曾寫有“視民如傷”,不解其意,便求教張中老。他告訴我,這四字取自孟子語,意為人應該以眾生為念,愛眾生如愛自己的生命———“小則人與人交往,大則求治平,都應該待人厚”。思忖張中老的話中深意,我想,這“厚”似指待人對物皆應擇善而從。便覺得這“視民如傷”正是張中老這一輩老知識分子一生做人為文的寫照,推人及己,這也該是吾輩追尋的一種人生境界!(來源:《人民日報》作者:羅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