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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陽慘劇
衡陽大火是1949以來消防人員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火災,但在它燒起來之前,還有幾把更大的火,洛陽商廈特大火:南昌幼兒園特大火,北京藍極速網(wǎng)吧大火;更早前,還有克拉瑪依大火,大興安嶺特大火……每次災后的反思都是以無數(shù)的生命為代價。
我們習慣了每次災后的反思,習慣了在反思中呼吁對生命的尊重,但悲劇還是在不同的時段不同的地點重復上演。
在廢墟中,一起逝去的20名年輕消防員,和先前故去的生命一樣,仍然在為惡劣的生存質量與人們當年的“隨意”行為承擔可怕的后果
衡陽,那場大火里的人們
“媽,我告訴您一件很恐怖的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燒死的人,真是恐怖!边@是消防員張虎在7月1日寫給母親的信。4個月后張虎成了他不愿看到的“面目恐怖的人”。
衡陽大火,使20個年輕的生命化成輕煙。這應該是1949年以來最為悲壯的一次消防戰(zhàn)
本刊記者/李徑宇(發(fā)自湖南)
11月2日,鐘林林買了一束玫瑰花,委托花店送給妻子。第二天是妻子的生日。
翌日早晨。正在上班的妻子接到鮮花,喜不自勝,她用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鐘林林:“謝謝老公送來的鮮花,我很愛你。”
然而妻子想不到的是,就在她發(fā)出短信的10分鐘前,沒有來得及看到這條問候信息的丈夫,已被衡陽大火中倒塌的廢墟吞沒。
鐘林林,中尉,28歲,風華正茂。與他一同被埋在倒塌建筑物下還有他的19名戰(zhàn)友。
悲劇降臨衡陽——一座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相傳,秋寒來臨,大雁從北方飛往南方越冬,每到衡陽便要歇翅暫停,故衡陽又名“雁城”。大火中的大樓倒塌時,有人看見一只孤雁哀鳴著飛離衡陽上空。
一場令人絕望的火災徹底打亂了當?shù)厝藗兊纳睢?/p>
大火發(fā)生時,消防官兵分派人手自下而上,挨家挨戶將仍在沉睡的人們叫醒,疏散到安全地帶
居民寧順才發(fā)現(xiàn)他所居住的大樓一層大廳內有煙霧冒出,是在11月3日凌晨4時30分左右。他叫醒值班保安,保安立即撥打了119。寧順才不會想到,這些煙霧在其后的幾小時之內會造成一場巨大的災難。
寧順才住在衡陽市珠暉區(qū)廣東路街道宣亭村一棟8層商住樓內。一樓是倉庫,里面干制食品、塑料制品、舊家電堆積如山,據(jù)說還有少量的液化氣罐。經(jīng)常有人在這里面進行食品加工、家電加工和翻新。一種說法是,這場火災就是因為有黑心商人因辣椒、紅棗等食品的成色不好,用藥物或硫磺熏制而引起。
倉庫里面沒有隔墻,代之以鐵絲網(wǎng)相間;饎菀虼说靡詮囊婚g房子迅猛蔓延開來。
寧順才說,大約在5時10多分,第一輛消防車趕到了現(xiàn)場。
5單元7樓714號居民顏雅亮稱,消防車趕到后,在大家?guī)椭录泵φ蚁浪,接管子。一單元的住戶軍軍還和消防員一起沖到?jīng)]有起火的倉庫南面,冒著濃煙舉起噴頭。但消防栓沒有水,這輛消防車里也沒有裝水。
火勢此時并不是很大。一位居民說,如果噴水及時,或許可以及時控制火勢。
消防車駛離火場去裝水,約20多分鐘后返回,消防員開始使用高壓水槍滅火。
通往倒塌大樓的永興市場,四周均被高樓圍住,通道異常狹窄,車輛很難經(jīng)過。事發(fā)前3個月,有人又在從衡州大市場通往永興市場的道路中間,加筑了兩個水泥墩,堵住了這里最好的一條通道。消防車不能從中穿行,不得不對第一作業(yè)面進行拓寬,此后又決定拆除火場西邊一棟1600平方米的居民樓,開辟第二作業(yè)面。
5點42分許,消防員分別從東、南、西三個方向開始滅火。
封閉的卷閘門被打開時,火焰猛地躥了出來,直往上沖。由于一樓倉庫里塑料制品、聚乙烯等物品易燃且反復循環(huán)燃燒,火焰越出窗戶,沿陽臺雨棚向外墻上舔。鄰樓,大火將7樓顏雅亮家窗戶上的遮陽傘燒了2/3,而顏家頂上8樓的住戶,由于沒關窗戶,火苗串進去將家里物品一燒而光。
情況危急。消防官兵開始分派人手自下而上,挨家挨戶將仍在沉睡的人們叫醒,疏散到安全地帶。
由于疏散和搶救及時,96戶412名群眾及周邊樓內居民全部安全撤離火場,先后有8名昏迷群眾被消防員從濃煙里背出
珠暉區(qū)消防中隊副中隊長李元明在大樓的東面指揮救火搶險,聽到六樓有人呼救,立刻帶了幾名消防員沖上去,救出了兩位老人和一位婦女。
一位70多歲的老人被背下來后說要回去拿假牙,“沒有假牙以后怎么吃飯?”但被阻攔了。另一個老太太被消防隊員從七樓救出后,突然放聲大哭,抓住隊員的手說還有三個孫子在屋里,消防員再次沖上七樓。
一個住戶反映,二樓西邊可能有人還未撤出,支隊警訓科參謀劉知敏聞訊后立即進入火場搜救。由于煙濃、溫度高,他先后沖了三次都沒有成功,第四次才沖入火場把被困的人們解救出來。
居民鄧建軍住在六樓,因喝醉了酒睡得很死,消防員敲門時,他以為是小偷。鄧后來被濃煙嗆醒,但發(fā)現(xiàn)樓梯已無法通行。人們搭起云梯,切開防盜網(wǎng),把他救了出來。
由于疏散和搶救及時,大樓內96戶412名群眾及周邊樓內居民全部安全撤離火場,先后有8名昏迷群眾被消防員從濃煙里背出,但這些居民和群眾無一傷亡。
8時30分,一樓倉庫火勢越來越猛,樓上的一些房間也紛紛著火,被烤碎的玻璃不斷掉下來,倉庫里水泥墩上表皮的水泥開始剝落。事后看來,這是樓房將要坍塌的信號。
而這時,控制住大廳外圍的火勢后,消防員開始向深處挺進,有人跳進了倉庫。
8時37分,“轟”的一聲巨響,大樓的東面、北面及西面的一小部分樓房突然倒塌——悲劇就在此時這樣發(fā)生。
火場邊上的人們,哭喊著四處奔逃。臉上滿是恐懼和絕望。
大樓倒塌之后,消防支隊整理隊伍點名。參加滅火的160名消防官兵,除去當場犧牲的政委張曉成和一名消防員曾暉外,有19名官兵未能前來報到。
支隊長楊友良望著濃煙里的廢墟,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那里面有他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
為避免傷害到失蹤者,救援人員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用手清理一塊塊鋼筋碎片,許多人的雙手被血染紅
曠杰趕到現(xiàn)場是8時5分,消防員正在大樓四周緊張地滅火。
曠是衡陽電視臺的攝像記者,他和《衡陽晚報》的記者李凌爬上了附近的一個二樓平臺。只拍了10多秒鐘,就聽到起火的那棟樓傳來一聲爆炸,接著又是一聲,一股強大的氣浪裹挾著石灰撲面而來。
曠杰和旁邊的幾個消防員都被沖下平臺。因為平臺擋住了大樓倒塌時亂飛的磚塊,曠杰和四個消防隊員幸運地得以逃生。
曠杰身旁的李凌也被一股強大的氣浪從平臺上掀到了一樓。眼看著大樓就要壓過來,他本能地迅速轉過身背對大樓,一只手護著后腦,一只手緊緊把相機捂在胸前。一股很濃的石灰味過后,他還能清晰地看到廢墟。
這個平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大火仍在燃燒。東面未倒塌樓的房里,大火從底部沿裝飾物一直往頂部躥。消防員在西面的廢墟上用高壓水槍猛烈噴射,一次次將反撲的火勢壓了下去。
中午12點多,大火才被控制住,但仍有零星火星閃現(xiàn),消防員一直用水槍對冒煙或有火星的地方進行掃射。在倒塌的殘垣瓦礫里,無法用機械工作,為避免傷害到失蹤者,救援人員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兩三人一組,用手清理一塊塊鋼筋碎片,手套磨破了,指甲磨掉了,許多人的雙手被血染紅。
為加快搶救進度,專程從北京趕來的公安部消防局局長陳家強等通宵達旦坐鎮(zhèn)指揮,組織1500多名部隊官兵連續(xù)作戰(zhàn),并從全省調集專家會商搶險措施。陳家強傷感地說,他干了30多年消防工作,這是第一次看見在火災中發(fā)生樓房突然垮塌的事情。
搶救人員在壓埋消防員較為集中的地方,分3組同時救人。建設部門先后從全市調集了23臺大型工程機械不間斷作業(yè),機械和人工兩條作業(yè)線交叉進行。與此同時,公安部和消防總隊緊急從廣州、長沙增派20多名特勤官兵,用生命探測儀、搜尋犬等先進儀器對塌樓進行全面探測。
為防止兩端樓房再次發(fā)生坍塌傷人,搶險隊伍在現(xiàn)場設立了3個24小時觀察哨,并組織建筑、爆破等方面的專家,多次會商搶險事宜。
11月4日下午,要確保樓房受損部分不會再次倒塌,必須要對一樓梁柱進行全面加固。關鍵時刻,鐵路部門運來了3車枕木,衡陽市二建公司20名職工組成了“突擊隊”,F(xiàn)場瓦礫成堆,斷墻搖搖欲墜,危機四伏。隊員們分批沖進危樓底層,肩扛手抬,用鋼管、枕木對受損的梁柱進行加固,一直干到晚上10點。
11月5日下午,廢墟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液化氣鋼瓶,必須緊急處理。衡陽市廣興液化站立即安排液化瓶專用運送車輛同時趕到現(xiàn)場,與市質監(jiān)局專業(yè)人員一道搬出已被燒壞的液化氣鋼瓶21只,其中大部分鋼瓶還在漏氣。
然而,救火時的問題又擺在救人隊員的面前——搶救現(xiàn)場狹小,出口不暢,機械難以實施。11月5日晚,一棟三層樓房再次被拆除。緊急關頭,16戶居民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全部完成了搬遷,從而打通了一條長60米、寬40多米的緊急救援通道。
這是被埋進廢墟里的惟一幸存者——江春茂,重慶人,23歲,他被廢墟掩壓了整整27個小時
每一次遇難消防員被挖出,都會引起人群的一陣騷動。接下來是深深的失望。漸漸地,人們開始絕望。
11月4日11時左右,正在挖掘的搶救人員突然停下來,有人聽到了微弱的呼救聲。迅速確認方位后,搶救人員急忙把生理鹽水、礦泉水和其他救生物資遞進廢墟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刨。突然發(fā)現(xiàn)生命的存在,搶救人員激動異常——他們已經(jīng)看見一個全身灰白、身著消防服的人在一大塊水泥板下側躺著,身子微微扭動,左手試圖舉起向救援的人們示意,卻又無力地垂落。
這是被埋進廢墟里的惟一幸存者。
江春茂,重慶人,23歲,衡陽市消防支隊石鼓中隊二班班長。江被廢墟掩壓了整整27個小時。
“我當時和(副)隊長靠得最近,喊他,他答應了一聲,我才知道(副)隊長也還活著,我不敢睡,每隔一陣就喊隊長一聲,以減輕恐懼心理,可后來隊長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江春茂說,“隊長一直在提醒我,叫我不要睡著。”
黑暗中,那個一直鼓勵他,要他堅持下去的副隊長名叫陳桂華。11月4日下午3點,在離江春茂僅僅3米的地方,搜救人員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停止呼吸的陳桂華,巨大的橫梁壓住了他的頭部。他沒能堅持到最后。
大樓坍塌時,政委張曉成在被大塊石板壓倒的一瞬間,本能地把身邊不遠的珠暉中隊士官鄭有福壓在自己身下。當戰(zhàn)友們把張曉成從廢墟中拉出時,彌留之際,他艱難地用手指了指壓在他身下的戰(zhàn)友。
樓房倒塌的一瞬間,班長段冶也將一名戰(zhàn)友撲在身下。人們前往營救時,發(fā)現(xiàn)段冶還抱著戰(zhàn)友的頭,他下意識地摸著戰(zhàn)友的鼻子、耳朵,看他有沒有反應。21歲的段冶是重慶人,當兵4年。這次樓房倒塌,使他顱腦骨折,手臂、腿部肌肉受到嚴重損傷。
救火中,曾輝體力已經(jīng)嚴重透支,手上、腿上、臉上多處燙傷,戰(zhàn)友諶枝柳送來面包催他趕緊吃,曾說,“來不及了等會吃”,順手放在消防服的口袋里,扛著水槍轉移到三樓陽臺,頂著濃煙往室內強攻。當人們將曾輝從廢墟中刨出時,他口袋里裝著的沒來得及吃的碎面包,被血染得通紅,血肉糊模的手掌仍然保持著緊握水槍的姿勢。
11月6日上午10點,全部搜救工作結束。
11月7日上午,公安部政治部正式追認20位在火災事故中英勇犧牲的公安消防官兵為革命烈士。
才送走一個人,接著又送另一個人。紙灰將大家的臉和衣服染成了灰黑色
11月5日到7日,衡陽市殯儀館。每隔半個小時,送別一位死難的消防官兵。
北京籍消防員張虎在7月1日的家信中寫道:媽,我告訴您一件很恐怖的事,6月28日,我想我不會忘了這一天。那天我們一班接到報警就出動打火去了……忽然聽見說房內燒死一個人,是個老頭,要我們把他抬出來,我一聽就寒了,沒辦法,我們幾個就到了房內,一人戴一只手套,一人抬一個角,閉著眼睛把他抬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燒死的人,真是恐怖。
沒想到4個月后張虎便成了讓他“恐怖的事”中的又一個。找到張虎遺體的一位消防軍官說,張虎被三樓上掉下來的水泥板緊緊壓住了,兩個戰(zhàn)友好不容易才認出他來。
11月7日,衡陽實驗中學初一84班的64名學生早早地來到殯儀館參加消防員郭鐵牛的遺體告別儀式,郭曾是他們剛入學時的軍訓教官。向遺體告別時,孩子們齊齊地跪了下來,他們的身邊,許多大人哽咽著,哭了。
很多遇難消防員容貌已經(jīng)無法辨認了,只能靠他們的肩章和編號重新識別。他們的戰(zhàn)友等在停尸房前,含著淚,依次辨認。
才送走一個人,接著又送另一個人。紙灰將大家的臉和衣服染成了灰黑色。悼詞作了一次又一次,眼淚流了一遍又一遍。家屬和戰(zhàn)友們痛哭失聲。
他們太年輕,他們如此慘烈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11月9日,全國消防日。衡陽城萬人空巷。數(shù)萬群眾去船山廣場悼念死去的消防員。一幅巨大的挽聯(lián)這樣寫道:衡岳起高風敬也仰也烈士千秋感子孫,官兵灑熱血悲哉壯哉挽歌一曲驚天地。
而此刻,衡陽消防支隊辦公樓大廳內,一塊顯示支隊干部及直屬戰(zhàn)士考勤情況的牌匾上,支隊政委張曉成、支隊副參謀長戴和熙的名字還在匾上,顯示出勤在崗狀況的一欄里,依然是一個個鮮紅如血的“鉤”。